从此我与应其民便一天一天的熟悉起来了,我是每天下午四时许才上图书馆的,他总先自坐在那儿。见了我,他就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但马上又把眼光移到书本上去,再也不说什么。我照例是坐在他对面,然而不知怎的,自从那晚上他来拜访过我以后,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背着脸儿坐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但坐定之后却又后悔不迭起来。我为什么不多瞧一眼黑皮鞋,灰呢饱子,永远带着一副白金边眼镜的他呢?
我想起了白金边眼镜,我就联想到他的学者风度。他虽然没有贤生得漂亮,但态度却比贤稳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贤一件件比较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心思读乔索了。一种狂炽的欲望逼得我回过头去,我似乎觉得全室的人都在用灼灼的目光瞧着我,我几次不敢,最后总算透视到他的白金边镶着的眼镜玻璃上了!但使我顶奇怪的,就是没有接触,没有交流,一些作用也不起,他还是静静的看他的书,书厚得很,当然是工程方面的。
于是我愤然了,谈科学的人难道都是死猪,一些风情也不解的吗?据说爱迪生就是在结婚那天途经实验室,走过去大做其实验,把新娘撇在门外有半天理也不理的。如今他在看书的时候居然也不理我,全室的人都瞧着我而只有他一个人不理会,呸!难道他真也是以爱迪生自居而把我……把我当作他的新娘吗?
"好一个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这里,不禁恨恨的捶了自己一下,不许再想下去。一缕轻烟似的怅惘却又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弥漫在整个的图书室里,弥漫在整个的宇宙之间。我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了,一行行蟹行文字,都化成烟样的雾,雾样的烟。慢慢地,慢慢地,从烟雾之中过来了一个灰色衣裳的男子,是他,在我身旁站定了,我觉得迷迷糊糊,只等他一声开口,把烟雾驱散,显露出整个光明的无地。
但是他总不作声。我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原来他是在翻一本《韦白司脱大字典》,放在我身旁水架上,一本厚的,旧的,冰冷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雾凝成水,水结成冰,冰块压在我心头又冷又沉重,我战栗着离开图书馆,急急向前逃奔。
前面是阴暗的,淡黄色太阳落山了。不到七点钟吧?图书馆的门还不会关呢,我先出来了,急急地向前走。
一阵更急的脚步从后面追了上来,是他,在我身旁站住了说:"一同去吃晚饭吧?"
"也好。"我轻轻回答,心中迷迷糊糊地。
整个的冬天就是迷迷糊糊过去了,每天我同他在一室中看书,每晚我同他在一桌上吃饭。他是湖南人,性格坚韧,坦白,乐观。我们谈得很少,但是却投机。我常觉得自己有一句要紧的话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终于到了阳历二月中旬了,寒假中我没有回去,贤曾写信来叫我,因我回信说不去,他独自也就不高兴归家了。他住在外婆家里过年,有瑞仙陪着,当然是快乐的。至于我呢?我们在家中没有什么吃的,只在阴历大年夜,他买一只板鸭,我也喝半杯酒。寒冬过去,很快的初春又来了。
有一次吃过晚饭,他忽然对我说:"到后湖去玩玩吧?"
我说:"也好。"
"那末,你去换一件厚些衣服来,天气还冷呢,"他缓缓地说了,眼睛看着我:"近来你吃饭似乎……"
我默默不开口,心里很奇怪他倒居然也留心我近来胃口不好的事,我以为他一向是只知道关心工程书籍与《韦白司脱大字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