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把当教员这回事看作是没有出息的,我与明华则以为是甚高尚的,因此每当我们三人共坐时,我谈起以前的教书生活,明华总是听得很有趣,而贤则深为不乐,觉得我活多喀苏,似乎又使他失面子了,我因此颇怏怏不乐。
明华同情我,帮助我做些小事,他住在我家似乎很快乐的,也很自然。娘姨虽然仍!日不更事,但我也渐渐不大理会,只要眼不见,耳不闻的,便落得清净。于是我渐渐胖了起来,面庞也似乎丰腴些,在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穿着件浅蓝夹细碎白花的麻纱衫子,贤瞧着我半晌,说道:"倒想常常跟你在一块享受些家庭之乐,就可惜事情太忙。"明华一脸正经的规劝他道:"你何不过些时候挂牌做律师呢?自由职业总比较不受拘束些,用不着坐写字间,大家可以叙得畅快了。"贤也颇以为然。
夜里他对我说:"以后我们多跟着别人交际交际吧,赚钱最要紧是兜着转,人头热。"于是我们分头找熟人,我只找着几个旧同学,他也只能跟以前大学里的教授们联络联络。找人顶容易找出希望来,也顶容易使人失望,起初他们都是只对你从容易处讲,于是讲得你心头痒痒的,请客,送东西,正式开口请他帮忙了,他这才告诉你许多难处,也许还有许多不巧,使作欲进不得,欲罢又不甘休,因此损失了许多心计与物质,直到如此经过好几次碰壁以后,这才会把现实看得清楚些,但却又感到东张西望不知该朝哪去走好了。贤虽然精明,毕竟也因过份的热心着了人家道儿,有时候且以为事情捏得稳稳了,于是买酒添菜自先庆祝一番,说着计划着每天做了许多的梦,连明华也是随着我们一忽儿兴奋,一忽儿失望的,弄得读书做功课都没有心绪起来。在十分得意之际,贤也总不免对洋行经理稍为吐出几句,那经理乖巧过人,知道他不是平稳安定的人,便落得顺水推舟,给他挂名做个法律部主任,减低地薪金,把大写的位置完全派给别人做了。贤到此才又悔又急,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办法,只京赶紧找宅房子,决定冒个险,自己正式当律师了。
我们看了许多房子,也有弄堂太脏的,也有缺乏卫生设备的,也有方向朝北的,也有交通不便的,弄得不知适从。贤最后对我说只有一个原则非坚持不可,便是外观要富丽堂皇,内容享受方面倒差些不妨。
明华没有课,也常常同我出去找寻,有一次他兴冲冲地进来对我说,霞飞路西段有一宅大洋房,里面有几间出租,我们何妨去看看呢?那时贤恰巧不在家,我便应声跟了他出去。那是一所花木浓茂的大洋房,穿过宽阔的歪道,朝西有几间精致的房间,说是老房客还在,只为不到十天便要搬家,政通知主人早贴召租。我们敲门说对不起,是来看房子的。一个女人锐声答应来了,接着便是敞着胸膛,微着拖鞋,手抱婴儿的主妇用一只手拉开门来,黄黄的脸儿虽然显得憔悴,但眼珠漆黑却仍旧灼灼有光,那不是胡丽英吗?
她一把扭住我到房中坐定,也不管明华东瞧面看的在打量居间大小,她只一连串问我怎样会到这儿来?是不是住在上海好久了?有几个孩子?接着又低低告诉我,眼中噙着泪,说是她与余白结婚已四年了,余白根本不爱她,他只怀念着柳美川,因此她是很痛苦的,虽说现在已养了二个女儿…想到这里,早听见余白声音在后房大声问是问谁在多讲了。于是南某拭于泪,胆怯地抱着婴儿进去,似乎低声在告诉他什么,他不听见再粗声询问:"究竟是谁呀?"她似乎说出我的名字,一阵急透的脚步声从后房飞奔出来,是余自四衔着烟斗,欣喜却又带着惊讶地说:"是你呀?真个是你吗?好多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