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贤,四日对视着大家都说不出话来。屋子里面乱糟糟地,床前有香烟灰,抄发靠手旁有啤酒瓶,满地是花生亮。三太太闻声走了下来,浑身戴着学,我不禁大吃一惊,正要问时贤却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我连忙咳了声,三太太便看了我一眼先道:你的身子还好吗?新养的小妹妹怎么不带来?我听了更加心中惨然,那里还肯详细说给她知道,只含糊答说留养在家中;谈了一会,她也告诉我章老先生已过世了,他的侄子已由N城径赴内地,我这才知道她戴孝的原因,又替她担心从此更没人替她照顾着了。
贤自重来上海后,便没有雇女佣,自己在外面吃饱饭,衣服则是送到洗衣店里去的。厨房里什么之类都给章家在借着使用,有的且不见了,贤当然不管,我来了大家客客气气的,也不好意思追问。他现今仍在中学里教书,月薪七十余元,一个人用着也是很刻苦的;有一次他患没了,睡在床上,三太太等也没有留意到他,他整整的饿了一天又半,次日下午只得挣扎着出去喝瓶牛奶,回到家中又呕吐了,我听着不禁掉泪。
于是我决计不用娘姨,自己动手来做。举凡烧饭,洗衣,擦地板,收拾屋子等等,莫不躬亲为之,自觉是一个贤良的主妇了,但事情却也并不如此简单。在早晨起来以后,我便忙着生煤炉啦,煮茶,烧泡饭啦,弄得七慌八乱,梳头洗脸擦粉是再没有这种闲心清了。接着贤便起床,我忙着替他照料,但神色已有些不大好看,因为我实在疲乏了。贤说:"请你不要太忙吧,我自己会动手的。"但是我看出他实不是为了顾惜我,而是不满我的不能和颜悦色,我便心想让你自己去做也好,你管你的,我干我的,于是便另外叠床,扫地。倒痰盂去了,贤见我尽管在他眼前穿来穿去,更觉麻烦,有时候索性连早饭也不吃,匆匆教书去了。
午饭他常不回来吃,我买了小菜以后,要拣要洗,弄得头昏眼花,再也没有心思好好儿做些羹来自己吃,只得匆匆扒几口饭算数。仅食单以后,一样要拣桌子洗碗碟,双手沾得油腻腻的,醒人作呕。下午又要擦地板洗衣服,有时候忽然来了个客人。又去陪着谈谈笑笑,忙着自己出去买点心,出去后恐怕客人在家独自久候乏味,紧步奔了回来,真是累极了。到他晚上回家时,他是精疲力尽想得些安慰,但是我又何尝不作如此感想呢?因此大家心里都明白,也想勉强做,然而到后来总是一个不讨好,彼此也就互相怨恨起来了:贤说他情愿我不要苦做,只要陪着他兴兴头头的谈几句话。我则以为人家已为你尽了最大心力,你还不知足,也未免太没有良心了。
有一天贤对我说:"我有一个机会,要到洋行里去当大写了,每月一百元,还有花红,你以为如何?"我听了大喜过望,便主张那时先去乡下领回小女儿来。贤说那还是等她断了奶叫他们送出来吧,眼前先雇一个娘姨要紧,你累了时这付嘴脸,我实在看不惯。我听了大闹起来不依他道:"看你还没有进洋行哩,便要嫌憎老婆的嘴险生得不好了,将来还有我的日子过吗?"他再三解释安慰不了。
这家洋行其实是华行,规模相当大,就是经理小派得很。贤本来是个聪明人,善于揣摩上司心理,因此经理着实喜欢他。下午公毕以后,本来是可以回家的,但是经理邀他去吃茶跳舞,他当然得奉陪。家里用了一个娘姨,孩子气的,时常做错事,但人总算还老实。贤不在家,我详细指导娘姨做事,指导比自己做起来还吃力,有时又惹气。待要少管些吧,让娘姨吃饱了饭白白空过,心实不甘,因此常常挖尽心思想出些不必须的事来叫她做,她做得不好,又得费心教,或者责骂,于是心中很烦恼。有时候贤夜深回来,又不免把气移到他头上,叽咕不休。贤也发脾气说:"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做事回来,你还要横不是竖不对的,这种女人我才受不了!"我撇了下嘴顶他道:"做事也不见得要做到半夜三更呀?难道你从跳舞场回来,我也闷声不响的侍候你吗?"他说:"就是逛跳舞场又怎样呢?经理Dg你去难道你好意思不去?一家三口总也得活下去呀,你有本领去赚,我情愿给你当家作家主公!"于是他便不是奉陪经理,也常常奉陪朋友去玩乐了,有时候便是不在玩乐,我也假定他是在玩乐的。
甘七年春天南京等处也平静了,N城人反而纷纷迁到上海来,明华听从他哥哥的主张,改入上海的大学,暂时住宿在我家。他还是同打仗以前一样的活泼,朴实,常常发些爱国理论,虽然太浅薄,究竟是出于真诚的。他也很不以贤的日渐都市化为然,常常暗中规劝他,贤只付之一笑,以为你们孩子家懂得什么,那时候贤已在经理帮助下借做些生意,赚了几千元钱,自不免得意洋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