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对我说:大家也得换换新鲜,上常识课时,她教楼上我教楼下如何?我点点头,心里忧虑着自己根本没有多少常识,又该叫我如何教法?
我教常识,一样也同国文教法,先自读给他们听,再教他们如何写法,之后,便完了。次序方面是先低级后高级,从春一起,而秋一,而二年级,而三年级,而至于四年级。我与他们约定,当我在教别年级的时候,未教到诸级须先自己看一遍,不懂之处,等教到时再提出来问;但是他们总不肯照我吩咐,吵吵嚷嚷,混乱极了。
我真怕见这一张张滚圆的,白胖胖的脸孔!有时候墨笔干了,他们就把它含在嘴里嚼,弄得嘴角都像画上胡须,劝之不听,呵斥亦无效。当你讲书的时候,他不肯听,尽向你呆笑;等会儿问着他,却又莫名其妙,或回答得笑痛人肚子。有时候嘻嘻哈哈的声音大了,就会出来个蓬头发抱着拖鼻涕孩子的妇人站在教室窗外听,一面沙着喉咙喊道:"先生你瞧胡令弟哪,在挖屁股眼了,等会子这双手还好写字抄书吗?"
告诉先生,有些事真教先生也无可奈何。譬[pì]如说张吉人盖了赵秋英哩,林广生说陆雨全的爸爸是木匠哩,曹宝珍借了她表妹的石笔头不还哩,或者竟是胡令弟或别的小朋友闲着无事又在自己挖屁股眼哩,真是说不胜说,听不胜听。其间的笑话当然很多,但是我却从不曾觉得它可笑,鸡零狗碎的麻烦真比痛苦忧愁还不如,它把人的粉红乔其纱似的心幕给重重压住了,层层扬上灰尘,扑也扑不掉,挖又挖不出,样子像是牢牢的粘住嵌在里面了。沉重的心啊!我只觉得郁郁地,透不过气来,两眼望着天。
望着天,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想头,飞又飞不上去。住在地球上,活在人世间,我似乎并没有十分合式的去处。也许世界是狭隘的,挤得紧,恨不得挤出我才可以甘休——这个世界上恰恰就像是多了我一个人似的,譬如说吧,贤与瑞仙本来相处得正好,我来了,便成为多余。公婆杏英等同住在一块也该是很安静的吧,有了我,就有人不肯放松。簇簇有奶妈抚养着,有她的祖父祖母照顾着,也是用不到我的;甚至于其民吧,他爱读书,他爱工作,假如再爱了我,也就增加麻烦了。
我将到何处去呢?每天早晨八时起,自然是来学校里教书降,但是家中的人大都未起床,我也不好意思定要催着黄大妈先给我稀饭吃,像煞有介事的教书了,人家又不希罕你这二十元一月的薪金,若说路上买些吃吃吧,又怕撞着学生不好看,只得苦饿着肚子一步步挨过教室里。一课国文,一课英文,一课算术,一课常识,烦得我心里头只想寻死。下课来小学生不肯安静,有时候丢物到人家的天水缸里啦,推了下人家的拖鼻涕儿子啦,说了句不大好的话啦,于是这些被侵犯的泼妇就在外面骂了起来,自然是怪响怪刺耳的,不由得你不听哩,她们骂:"这种先生都瞎了眼睛吗?也不看见这批小猢狲,捣他娘的浑乱!等会子孙校长来了我准告诉他去,倒底男人家明理,呸!看敲碎你们的饭碗,有本领的也不会到这种学校里来。……"越骂越有精神,我听得呆了。陈先生只想冲出办公室去和她们拼命,看我不会相帮,只得找了几个大些学生来叫他们去干涉,尤其是楼上教室里的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两个女学生,她们倒说得利落干脆,把几个泼妇的骂声压下去了。
下午总是劳作音乐,高小初小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我与陈两人也分工合作起来,即是一个教,一个管。我对她说:"我情愿管。"因为我虽然不擅长音乐,但是C大的音乐系同学要好的很多,钢琴梵亚铃声音听得惯了,实在不能够手按小风琴逼尖喉咙唱渔光曲,大路歌,或小小白兔子之类。陈倒是个热心快乐的女郎,她唱得很兴奋,一遍又一遍,小学生们跟着哼;这是一天内秩序最好的刹那,用不着我管,可以静静站在教室窗口看阴沉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