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革命把酒倒在一个遍体伤疤的搪瓷缸子里,仰脖灌下一大口,说:“你也闹一口,这是正宗茅台,不掺一滴假。”看到丁钩儿泪汪汪的眼睛,他轻蔑地说:“不敢喝?只有叛徒、内奸才不敢喝酒,他们怕酒后吐真言,泄露了秘密。你是叛徒吗?你是内奸吗?不是,不是为什么不敢喝酒?”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流经咽喉时发出呼噜噜的声响,“你不喝,老子还不舍得给你喝呢!你以为老子弄点茅台容易吗?老子被那个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长卡得死死的,落难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川遭犬欺!”
酒香洋溢,吸引着丁钩儿的欲望;感情澎湃激荡,正是饮酒的大好时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里的搪瓷缸子夺下来,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气吸了个底朝天,片刻后,肚子里倒海翻江,眼前盛开了朵朵粉红色的莲花,在飘袅的薄雾中焕发着发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精神。一时间他感到世界变得极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树木,包括喜马拉雅山顶上的皑皑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着,把搪瓷缸子夺过去,往缸子里倒酒,酒液涌出瓶口时发出“卟咚卟咚”的声响,激得他耳膜轰鸣,口腔里涌出唾液。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变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难以形诸语言。他伸出手,他听到自己伸着手说:给我,我还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跃着——那么灵巧地跳跃着,说:不给你喝,老子弄点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馋虫勾出来了,为什么又不给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触到嘴边,灌下去,很猛烈。他恼怒地扑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头子硬邦邦的手指。他听到了牙齿碰撞缸子沿的声音,感觉到润滑的、凉森森的酒液濡湿了手上的皮肤。在抢夺缸子的过程中他逐渐生长起恼怒的情绪,膝盖回忆起格斗的技巧,它弯曲着,顶在敌手的小腹上。他听到老革命哎哟了一声,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里的酒倒进喉咙,意犹未尽,他寻找酒瓶。酒瓶子横躺在地上,仿佛一个中弹牺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恸欲绝,好像是自己失手把这少年打死一样。他想弯腰把那肤色雪白、国腰带鲜红的酒瓶捡起来——把那美丽的少年扶起来——却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却连打了几滚,在墙角那儿空灵剔透地站立起来,身体快速长大,长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长,他知道这是酒的精魂——茅台酒的精魂,站在墙角,对着侦察员微笑。他跳起来去捕捉他,脑袋却重重地撞在墙上。
在天旋地转的美妙感觉里,他感到一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随着头皮的痛楚站立起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团凌乱地折叠在地上的猪大肠——冰凉滑腻满是皱褶发着腥臭气息令人恶心——一折一折地被抻直了,并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松手,这堆猪大肠就会淋漓尽致地滑落在地。
那只大手转了一下,使他面对着老革命修长黝黑的脸庞,适才曾使他感动万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脸上,他感受到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的冷酷无情。你这个狗娘养的反革命,老子给你酒喝,你却顶老子的卵蛋!你还不如一条狗,狗喝了我的酒还会对我摇摇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喷进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难忍,张嘴哭叫起来,与此同时,有两只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顶住,狗嘴上的坚硬胡须扎着他的脖颈,使他不由自主地像遇到危险的鳖一样把脖子搐进去,他感觉到狗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嗅到了狗嘴里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根弯弯曲曲的猪大肠的感觉突然重现,青白的恐怖袭上心头。狗吃猪大肠,哧溜哧溜响,像小孩吃粉丝一样。他恐怖地嚎叫起来,眼前随即一片漆黑。
不知过了多久,自以为被狗吓瞎了眼睛的侦察员眼前又出现了一线光明,那光明渐渐扩展着,宛若太阳从层云中往外挣扎,最后噼啪一声响,烈士陵园传达室的一切景物猛地扑进了他的双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灯下擦拭双筒猎枪,他擦得那样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宛若一个爹在为独生儿子洗澡。虎纹大狗安详地趴在灶火旁,长长的嘴巴搁在松木劈柴上,双眼盯着灶中香气扑鼻的、金黄色的火苗,显得格外深沉,像一个大学里的哲学教授。它在想什么呢?侦察员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态迷住了,狗痴痴地望着灶火,他痴痴地望着狗,渐渐地,狗脑中的辉煌画面——他终生没看见过的画面——在他的脑中缓缓地出现了,那么奇特那么动人心弦,伴随着流云般的音乐。他被深深地感动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拳,又酸又麻,两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