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钩儿从老革命的话里听出了辛酸与牢骚,听出了一部艰难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对老头儿倾诉衷肠,竟变成了老头儿对他发泄不满。他感到失望,明白了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的道理,人人都有烦心事,说出来不充饥不解渴。他抖抖衣服,搓搓干泥巴,抽抽打打,穿在身上,热乎乎的衣服烫着皮,舒服到云彩眼里去了。肉体沉浸在舒坦里,精神的痛苦又缓缓生长,赤裸裸的女司机与鸡胸驼背罗圈腿的小侏儒同床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如画,如同他曾从钥匙孔里窥视过一样。越想越生动,越想越丰富。女司机肤色金黄,如同一条肉滚滚的母泥鳅,身上生着黏膜,滑溜溜、腻滋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余一尺像一只癞蛤蟆,满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挠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蛤蟆叫……他的心脏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他想撕开胸膛,把心脏挖出来砸在她的脸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确凿地看到威严如大理石雕像的侦察员丁钩儿用穿着大皮鞋的脚踹开了乳白色的房门,一张大床——只有一张床出现在面前,床上惊呆了女司机和余一尺——他像癞蛤蟆一样翻到床下——肚皮上布满深红色的丑陋斑点——站在墙角上瑟瑟发抖——鸡胸、驼背、罗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头,白色的眼球,弯弯曲曲的鼻梁,没有嘴唇的嘴,稀疏的黄板牙,嘴像一个黑洞,喷出化脓般的恶臭,两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样干巴抽搐半透明的黄色耳朵,两条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几乎触到地面,身上生着乱糟糟的绿毛,变形的多趾的脚,还有那根黑不溜秋的毛驴般的生殖器——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睡觉?侦察员大声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说什么?你他妈的说什么?老革命丘大爷糊糊涂涂地问——大黄狗耸动着颈上的毛呜呜发威——她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拉起被单子蒙住了身体,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熟悉极了的肉体……那丰满的……结实的……芳香的……犹如万箭穿心,空前的悲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脸色铁青,线条僵硬,冷冷一笑,寒彻肌肤——举起手枪,食指插在扳机护圈里,轻轻一摇,手枪潇洒转动,然后,瞄准,啪!一声枪响,余一尺身后的大镜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响着落在地上——余一尺瘫在地上——侦察员插枪入套,一语不发,转回身——绝对不回头——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单跪在地上——绝对不回头——走在酒国市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街道两侧站满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几分畏惧的目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头儿,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含着泪光,翕动着苍老的嘴唇,说: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身穿洁白长裙,披散着金黄色长发的姑娘,分拨着挡在她面前的重重叠叠的人群,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浓密的睫毛翻卷着,高耸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喘息着分拨着层层叠叠层出不穷的人群喊叫着带着娇滴滴的哭腔喊叫着:丁钩儿——丁钩儿——丁钩儿没有回头,连眼珠也没有转动一下,迈着坚定的、落地有声的步伐,迎着太阳走去,迎着万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后,与那轮鲜红的太阳融为一体……
老革命坚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钩儿的肩膀。与太阳融为一体的侦察员打了一个哆嗦,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他的心还在怦怦乱跳,眼里夹着悲壮英勇的泪水。
“你他妈的发什么魔怔?”老革命鄙夷地问。
侦察员慌忙用衣袖沾掉眼里的泪花,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几声。
经过一番汹涌澎湃的幻想,他感到郁闷的胸膛有了些许缝隙,但劳累过度的脑袋却有些沉重,耳朵眼里有蜜蜂飞行般嗡嗡声。
“我看你个狗日的是感冒了!”老革命说,“瞧你那个脸,红得像个猴腚一样!”
老革命转身,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白瓷红标签的酒瓶子,晃晃,说:“老子给你治治感冒,喝酒,灭菌,杀毒。酒是良药,包治百病。当年老子四渡赤水,两次路过茅台镇,老子发疟疾掉队,跳到酒窖里去藏着,白匪在外边打枪,吓得我直哆嗦,喝酒吧,压压惊,咕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胆也壮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根棍子,冲出酒窖,打死两个白匪,抢了一支钢枪,追上了毛泽东的队伍。那时候,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王稼祥,都喝过茅台酒。毛泽东一喝茅台,满脑子神机妙算,要不,那么几个兵,早给人家灭了。茅台酒为中国革命立过大功。你以为选茅台酒做国酒是胡乱选的?是纪念!老子革命一辈子,喝点茅台理应该。俞科长那鬼崽子想断了我的茅台,用什么‘红鬃野马’来顶替,他奶奶个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