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像红旗一样鲜艳的服务员在餐厅里飘来飘去,扇起一些凉飕飕的微风,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搅在整个餐厅里,她们脸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别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厅里。味道混浊了,失去了扎人的尖锐。丁钩儿的注意力被转移。
一块杏黄色的窜着蒸汽的小毛巾由一只不锈钢宽夹子夹着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接了毛巾,没擦手,先沿着夹子往上看,看到一只很白的小手,一个圆脸,两只被睫毛掩护着的黑眼睛。这姑娘眼皮层次错综复杂,给人一些类似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实她不是疤瘌眼。看完了,他用热毛巾擦脸,擦手,毛巾上有一股像霉烂苹果一样的香水味儿,透过这股劣质的香气,他还嗅到一股隔夜精液的腥味。他刚擦完手脸那只钢夹子就伸过来把毛巾捏走了。
党委书记和矿长一个向他敬烟一个为他点火。
白酒杯里斟上了茅台,葡萄酒杯里斟上了王朝干红,啤酒杯里斟上了青岛啤。也许是党委书记也许是矿长说:
“我们是爱国主义者,抵制洋酒。”
丁钩儿说:
“我说了不喝酒。”
“老丁同志,您大老远来了,不喝酒我们不过意。咱们一切从简,家常便饭,不喝酒怎能显示出上下级亲密关系?酒是国家的重要税源,喝酒实际上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喝点,喝点,别让我们脸皮没处放。”
说着话两个人就把白酒杯端起来,高举着,送到丁钩儿面前。纯洁透明的酒液微微颤抖着,香气洋溢,产生巨大的诱惑。他的喉咙发痒,唾液大量分泌,压迫着舌头滋润着口腔。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样丰盛……无功受禄……”
“丰盛什么呀老丁同志,您这是打我们的脸!咱是个小矿,底子薄条件差,厨师水平也低,您是大城市里来的,走南闯北,经得多见得广,什么样的佳酿名酒没喝过?什么样的山猫野兽没吃过?见笑见笑。”党委书记或是矿长说,“对付着吃点,咱都是干部,要响应市委的号召:勒紧腰带过日子,请您理解和原谅。”
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高举着的白酒杯渐渐逼近了丁钩儿的唇边。他困难地吞咽了一口黏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来,感觉到体积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甸甸的分量。党委书记和矿长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钩儿的杯子上。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几滴酒液洒到了虎口上,那里的皮肤产生了幸福的凉意。在幸福的凉意中,他听到两边说:先喝为敬!先喝为敬!
党委书记和矿长把酒倒进口腔,并把滴酒不剩的杯子倒着给他看。丁钩儿知道剩一滴罚三杯的规矩。他喝了半杯,优雅的香气在嘴里翻腾。身边两人并不批评他,只是把那喝干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榜样的力量无穷无尽。丁钩儿喝干了杯中酒。
三只空杯里又斟满了酒。丁钩儿说:
“我不喝了,酒多误事。”
“好事成双!好事成双!”
他用手捂着空杯,说:
“行啦行啦!”
“入座三杯,这是本地风俗。”
喝完三杯酒后,他的头开始眩晕,抄起筷子夹了几根粉丝,那粉丝调皮捣蛋,狡猾非常。党委书记和矿长友善地用筷子帮他抬起两根粉丝,送到他的嘴边,并大声督促道:
“吸!”
丁钩儿用力一吸,哧溜一声响,粉丝抖动着蹿进他的嘴。一位服务小姐掩着嘴笑起来。姑娘开口笑,男人兴致高,宴席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酒杯又斟满了,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举起杯来,说丁钩儿高级侦察员能来鄙矿调查我们感到光荣,本人代替全矿干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阶级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黑子。
丁钩儿看到他白色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辞,的确分量沉重,不能不喝,仿佛数千名头戴铝盔、腰扎皮带、遍体乌黑、牙齿雪白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使他心潮翻卷,便十分痛快地连干了三杯。
另一位紧接着跟上来,以他的八十四岁老母亲的名义祝丁钩儿侦察员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丁钩儿推辞不喝,那人说,丁同志咱们都是母亲生养对不对?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说咱家的老母亲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难道一个垂死的老母亲敬您一杯水酒您还好意思推辞吗?丁钩儿是个孝子,在故乡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让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里酸酸的,母亲敬儿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连续九杯白酒落肚,丁钩儿感到身体与意识开始剥离,不,剥离不准确,他准确地感到自己的意识变成一只虽然暂时蜷曲翅膀但注定要美丽异常的蝴蝶,正在一点点从百会穴那部位,抻着脖子往外爬,被意识抛弃的躯壳,恰如被蝴蝶扬弃的茧壳一样,轻飘飘失去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