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个边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络腮胡须大汉,桌子上,坐着那个令金元宝胆战心惊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动作老练至极,绝对一个久经酒场锻炼的老手模样。他的身躯与他的动作、神情极端不协调,产生了一种荒唐效果,酒馆里的伙计和酒客们都在注意着这个小妖精,那大汉却毫不在意,管自将那小店名酒“透瓶三里香”咕咕嘟嘟往肚里灌。元宝匆匆喝干碗中酒尾巴,挖出四枚硬币轻轻摆在桌子上,抱起小宝,脑袋低垂,下巴触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午休时刻,元宝抱着小宝,终于站在了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的门前。特别收购处在烹饪学院里自成格局:一栋洁白的圆顶小楼,四周围着高高的红砖墙,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通进去。院内栽着奇花异草,常绿灌木。院子中央有一个椭圆水池,池中垒一座假山,山顶上喷水,水呈菊花状,不断地开放不断地凋谢。池中水花四溅,响声不绝。池里养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乌龟,还有一群体态臃肿的红金鱼。虽然是第二次来到特别收购处,但金元宝还是战战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幸福中颤抖。
特别收购处那条特为排队的人修成的铁栅栏里,已经排了三十余人,元宝赶忙排上队伍。在他前边的,正是那位络腮胡子大汉和那个穿红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头从络腮胡子的肩头上探出来,两只阴鸷的眼睛放射着凉森森的光芒。
元宝咧开嘴,想咧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过了极端艰难的两小时,小楼里响起了电铃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衣裳。几位女人用棉花蘸着白粉往孩子脸上搽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元宝用袄袖子揩干小宝脸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宝的头发。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色,小妖精蜷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啷啷开了,现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收购工作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压低嗓门与卖主交谈着,气氛显得融洽而和谐。元宝因为惧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反正铁栅栏狭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过,不必担心后边人抢了先。喷泉落水的声音时强时弱,但永不间断;鸟儿在树上叫,婉转如琴声。
一位卖完孩子的妇女拐出栅栏后,络腮胡子和小妖精开始接受询问。元宝和小宝离他们三米外,听不清楚他们的低语。尽管心里怕,但还是看着他们。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红镶边大檐帽的男人从络腮胡子手里把小妖精接过去。小妖精一贯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了笑容。这笑容使元宝心惊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员浑然不觉。他脱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的肉,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会儿工夫,元宝听到那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妈的,你们欺负老子!”
那位工作人员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说:
“伙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这个孩子,分量倒是不轻,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爱,顶多划个三等!”
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地骂了几声,抓过一沓钞票,粗粗数数,揣在怀里,头一低,钻过了栅栏。这时,金元宝听到那被贴上了二等标签的小家伙对着络腮胡子的背影高声叫骂:
“操你妈!杀人犯!出门就被卡车撞死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的声音粗粝沙哑,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这样狠毒连贯的骂人话竟会出自一个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宝看到他那张刚才还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横眉竖目,额头上布满皱纹,那神态表情竟如一个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员都吃惊地蹦起来,脸上都挂着恐怖之云,一时都手足无措。小妖精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那堆贴着标签的孩子群里去。
五位工作人员发了一会呆,交换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没有什么吧?对,没有什么。
工作继续进行。那位脸色红润、坐在桌子后边的温和的中年大檐帽对着金元宝招招手。元宝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小宝嘤嘤地哭起来,元宝结结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经历蓦然涌上心头。那次来晚了,收购限额已满,本来可以跟工作人员求求情,但小宝哭得他心烦意乱。他哀求道:
“好孩子,别哭,人家不喜欢爱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