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爷八十多岁时,每天还要喝两顿酒,午饭喝,晚饭喝,每次喝半斤。他年轻时能喝多少?谁也说不准。他对我讲过他自己的两次喝酒经历。一次是他出外为人诊病归来,在路上碰到一位朋友,朋友背着一坛酒,十二斤装,老秤。两人寒暄几句,坐下就喝。没有佐肴,正好路边有几棵野锥蒜,就掐着锥蒜叶儿当肴。搬着坛子,你咕嘟几口递给我,我咕嘟几口递给你,一会儿工夫,就把一坛酒咕嘟光了,那几棵野锥蒜还没吃完呢。然后抿嘴站起来,意犹未尽,拱手道别,各走各的,没事人一样。人均六斤白酒,老秤,竟然都没醉意,用现在的眼光看,简直就是海量了。而另一次,在邻村的一次酒宴上,他一眼看到对面而坐的竟是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杯酒饮罢,辞席而去,摇摇晃晃,感到烈火在脑子里燃烧,过了连结两村的小石桥,一头栽在村头的一个草垛边上,醉了整整一夜,醒来后看到一个车轮般大的红日冉冉升起,照耀着遍地霜雪。
后来我渐渐大了,必须下地干活换取自己的饭食,大爷爷家不能去泡了,学习中医的事也就罢休。父亲对我的不堪造就非常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食物不足,家庭里永远笼罩着阴沉的空气,所以我和哥哥姐姐们,除了吃饭、睡觉不得不回家外,其余的空闲时间几乎都泡在六叔家。六叔家当然也吃不饱穿不暖,但穷欢乐的气氛浓厚,村里那些颇有趣味的人,都是六叔家的常客,在那些漫漫的冬夜里,他们每晚必到。房子小,人挤,我的位置在墙角,与一株养在破水缸里瑟缩在墙角熬冬的夹竹桃紧挨着。屋子里永远不生火,脚冻得像猫咬着一样痛。一灯如豆,温暖地照耀着众人模模糊糊的脸。屋子里烟雾腾腾,这些乡村的口头小说家们你一段我一段地编织着奇闻怪事,有时也议论经济,有时也批评政治,最多的话题则是妖魔鬼怪和村中人的男女情事。有一夜晚,下着鹅毛大雪,众人照旧来了,不知是谁说:要是有壶酒就好了。没有酒,但每个人都在想象着雪夜饮酒的幸福情景。六叔灵机一动,拿出半瓶给猪打针消毒用的酒精(他是赤脚兽医)兑上一碗凉水,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个白菜疙瘩当肴,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这件事在《酒国》里得到了表现,但喝瞎眼睛的事是没有的,大概我们摄入的甲醇量还没有达到伤害身体的程度。
到了八十年代,生活好转,喝酒已是常事。造酒是暴利行业,大大小小的酒厂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各种各样的酒造出来,散装的红薯干酒见不到了,所有的酒都是瓶装盒盛,而且包装越来越豪华。报章上不时揭露用工业酒精勾兑假酒喝坏了人的事件,读之令人心怵。假酒制造者遍布各地,手段卑劣,令人发指。大批的假酒制造者和销售者发了横财,被揭露者不过千万之一。即使被揭露了,也不过罚点款了事,这点罚金与他们牟取的暴利相比,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更多的假酒制造者继续用他们的毒酒害人,许多地方的官员对形形色色的制假集团是姑息的甚至是庇护的,其背后的情景可以想象。其实何止是假酒呢?常有人戏言:除了假的是真假,其余的都是假的。好在我们被蒙骗惯了,人命又不珍贵,所以买了假货也就摇摇头,连愤怒的兴趣都日益淡漠了。近日来,正在掀起一个揭露假货的运动,但愿运动过去,不要恢复如初,甚至变本加厉。我在北京,为防止上当,轻易不买个体户的东西。因为这些人的东西真货不多。而且这些人大都怀揣利刃,弄不好就要捅人。但从报纸上看到,连堂皇的国营商店里也充斥着假货,不用说,进货的人发了财。看起来,泛滥成灾的造假和销假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经济现象,现象背后有深刻的背景,在腐败没得到有效遏制之前,假货永难灭绝。官员的腐败,是所有社会丑恶现象的根本原因。官员腐败问题得不到控制,制假卖假问题解决不了,社会风气堕落问题解决不了,环境污染问题解决不了。连那些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他们的天敌,也是腐败官员。
刺激了我的神经、触发了我的灵感,使我动笔写《酒国》的是一篇刊登在某家报刊的文章:《我曾是个陪酒员》。写这文章的是一位家庭出身不好,在念书时就被划为“右派”的人。他念的是中文,毕业后分到东北某矿山的子弟学校当教员,一直郁郁不得志,连个老婆也讨不到。有一次,开了工资之后,他买了八斤酒,想,索性醉死算了。他写了遗书,背着酒,进了山,找了片小树林,坐下,喝光了八斤酒,等死,但除了肚子发胀,别无不适之感。他这才明白自己是个永远喝不醉的人,于是放声大哭。学校的人发现了他的遗书,赶紧找到他,发现满地酒瓶,一人号啕。问他哭什么?他说原本想喝酒寻死,没想到毫无反应,这个月的工资也糟光了,因此悲从中来。众人哭笑不得。渐渐地他千杯不醉的声名传播了出去。有一天,矿山党委派员来考察他的酒量,他当着来人的面连灌三瓶烈性白酒,面不改色心不跳。于是他被调到矿山党委宣传部,具体工作是陪矿山的干部出席酒宴。从此后他如鱼得水,无数的来宾倒在他的面前。他是中文科班出身,编几句敬酒词儿那是小菜一碟,人又机灵,常常妙语联珠惊四座,深得领导宠爱。他走到街上,许多人都投过来敬仰的目光。临近的几家大企业想用重金把他挖过去,矿山决不放他。自然,老婆也讨到了,而且是本地区有名的美女。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千钟粟,酒中自有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