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年终时,关相云要到陕西结算汽车运输公司的账目。他想在去陕西以前和爱爱结婚。爱爱没有同意。她说,得等到过罢春节,因为她爹还没有过周年。
关相云走后第二天,爱爱穿了一件新买的长毛绒大衣去中华照相馆照相去了。当她在柜台前看到彦生时,她好像有点不认识他了,下巴变得更尖了,脸也显得更窄长了。瘦高条的身子裹在一件宽棉袍里,就像一口钟一样来回晃荡。
彦生看见她吃了一惊。在开发票时,他小声问:“就你一个人来?”
“他去陕西了。”爱爱说着,看见彦生拿笔的手在纸上直哆嗦。她更可怜他了。
到照相间去的时候,经过一个光线昏暗的过道。爱爱突然抓住彦生的手小声说:“晚上到我家去!我不去书场。”
“你,……”彦生吓得说不出话来。
“你只管去!我快疯了!”爱爱把一脸泪水擦在彦生的脸上。
胡乱照完了相以后,爱爱从照相馆出来。她拐到“行都舞台”买了两张晚上的戏票。她准备打发她妈和雁雁去看河南梆子《秦雪梅吊孝》。
晚上五点多钟,爱爱就催着老清婶和雁雁去看戏了。冬天天黑得早,当爱爱第三次走出大门口看望时,天上却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看着天上飘飞的雪花,爱爱心里暗暗恨起来,她心里骂着:
“这该死的天,早不下晚不下,偏偏今天夜里下。”她想着彦生可能不来了,他本来就胆小,何况又下了雪。
她又去到大门前,把大门插闩拉开,想把大门虚掩上,省得彦生来时叫门。就在她开开大门,向外张望时,忽然发现大门外墙边,站着一个全身落满白雪的人。
“爱爱!……”那个人小声喊着。
“你!……”爱爱说着跑过去拉住彦生就往大门里跑,她飞快地插上大门门闩,就在大门楼下两人拥抱了。等他们两个走进屋里,爱爱从穿衣镜里发现,自己身上、头发上也弄满湿漉漉的白雪。
爱爱把彦生身上的雪扫干净以后,给他倒了一杯熱茶。彦生局促不安,老是坐不下来。他问:“不会有人来吧?”
爱爱说:“你放心,我们家现在谁也不会来,我妈她们要十一点多才能回来。这个戏要演三个多钟头。现在才七点多一点。”
她看着桌子上的马蹄表。这时窗外的雪正下得紧,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爱爱心里感到喜悦,她真盼望这雪下得再大些,大得使这整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彦生情绪安静了下来,爱爱问他说:
“这一段你为什么不去书场听我说书了?”彦生苦笑着说:
“我不想去受罪,一进到场子里,就看到前排那个大背头,我心里边就像用锉子锉一样!……一句书也听不进去。过去人家说心会疼。我不信。如今我才知道心不但会疼,人的牙齿也会疼!
……”他说着耷拉着头擦着眼泪。
爱爱握住他的手说:“你说叫我怎么办?我嫁给你吧!”她说着,手指擦着他腮上的泪。彦生把脸扭在一边说:
“我娶不起你。我没有金条,你妈有一次对我说,她的闺女要换十根金条!你还是去当你的官太太吧。我姓任,我不姓关(官)!”
“你说吧,你狠说吧。”爱爱坐在床边,偎依在他的身旁说:
“把你肚子里的话都倒出来,你愿意打,打我两下也行。”
彦生不吭声了。他觉得爱爱的手热得烫人。他问:“你的手怎么这么热?”
爱爱摇摇头,垂下了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