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两个人撕扯起来。那个拿口袋的趁他们撕打,拼命抢着往口袋里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抢走,急忙跑了过来,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边都是厚厚的尘土,谷子混搅在尘土中了。
两个当兵的看着碾盘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气得骂着娘,背着十来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说:“爹,你回家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些谷子收拾起来。这些谷子拿回淘淘还能吃。你不要生气,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叹了口气,眼泪哗哗掉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尘土,拣着尘土里一颗颗黄色的谷子。有两只老鸦飞过来了,它们来回飞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个石头向它们扔去,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开了。
五
第二天有人告诉海老清,周青臣昨天从城里回来,也住在村子里,他藏在他一个堂侄家,没有露面。那两个当兵的就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好意思出面。不过抢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海老清难过起来。他给周家扛了三年长工。
三年来他忠心耿耿为周青臣干活、喂牲口、看家。这里有一句俗话,叫作“嵩山戴帽,长工睡觉”;还有一种说法是,“白天下雨夜里晴,气得地主肚子疼”。一般来说,扛长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进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觉。海老清不是这样。下雨天。他也要找活干,从不出去串门排闲话。到了下雨天,他给周青臣家编笸箩、修簸箕、接套绳、补缝牲口围脖。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一会儿。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绳,一根根地接起来,结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车上。每逢这个时候,周青臣便向他讲“朱子家训”,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海老清听不大懂。不过他从心里感到一种安慰。掌柜毕竟是书香人家,连接套绳也都在“书”。海老清对“书”总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听人说,“书”是圣人创造出来的,连一张破字纸掉在地上,他拾起来总要塞在墙缝里,他不敢当手纸用,他觉得那是一种犯罪行为。
周青臣平时也向他讲《论语》、《孟子》,有时也讲自己的处世哲学。比如,“君子爱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等。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君子”。海老清也认为自己的掌柜是个“君子”。所以当他给周青臣赶着轿车子时,他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轿车子里坐的是“君子”,是“读书人”,是“圣人的门徒”。
去年分荞麦,海老清对这个“圣人门徒”打了点折扣。不过过后,他还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里边住,什么都得要钱,花销大,他多分点就多分点。他是乡绅,不比自己是下力人。三伏天脚上还得穿袜子,乡绅也不好当。
这一次抢谷子,着实伤透了海老清的心。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就是这个“圣人门徒”,把他倒在碾盘上的一点谷子也扫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两个当兵的来唱白脸耍赖。
“我给你赶车,我给你种地,我给你下雨打伞,我给你走夜路提灯笼,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个黑心的禽兽!”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他心灰意冷,每天闷声不响。
闻鹤村的老年农民一个接着一个饿死了。初开始,有的还用一副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到后来死了人都是一领芦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黄土沟里。
海老清渐渐地走不动了,拄根棍挪几步就要发喘。他双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两条腿像发面一样,捺一下一个大坑。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对雁雁说:
“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脚肿成这样子,看来是回不了老家了。剩那点谷子,以后你自己熬野菜汤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反正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雁雁哭着说:“爹,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给我姐去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