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长到一拃高放大叶的时候,海老清向地里追了一遍茅粪。上粪后遇上一场小雨,茅粪经过粉化,土地得住力量,那荞麦就像人用手提着一样,一天一个样子,齐刷刷地向上飞长起来。荞麦开花以后,怕雨不怕风。农民们叫作:“风花收,雨花丢!”也是海老清走运,荞麦开花以后,每天都是晌晴天。小西风天天刮着,荞麦花越开越稠,不到半个月,一块地竟变成了密密实实的粉装玉砌世界。
天气已到秋凉,树叶子已经渐渐变黄,开始向地上飘落着。
海老清种的荞麦田,却和青霜白露搏斗着,呈现着一片盎然春意。
殷红色的荞麦秆茎互相偎依着。它饱含着水分,闪发出悦人的红珊瑚颜色。它的叶子鲜嫩葱绿,绿得叫人看了简直黯然神伤。最漂亮的还是它那雪团锦簇的花朵,这些密密层层的小白花,汇集成了一个洁白的世界,它比千树万树的梨花更婀娜,它比冬天的雪花有生命,比起油菜花来,她显得更加纯洁、高尚、贞静。
蝴蝶和蜜蜂都飞来了,偶尔还有几只马蜂。白色带黑斑的小蝴蝶和黑色带红斑大风蝶在花丛中飞舞着,蜜蜂忙碌着采集冬天前最后一次花粉。它们好像懂得海老清的心事,每天传授着花粉,为着他获得这一次丰收奔忙。
海老清正在忙着播种麦子,每到休息时候他总要跑过来看他的荞麦。什么也没有看着这些茁壮的荞麦使他心里更高兴。
他盘算着一亩地如果能收四百斤,二亩半地就能收一千斤。一千斤荞麦,虽然补偿不了蝗虫给他造成的损失,可是明年春天总不至于去犯愁了。在精神上他得到的安慰更大,闻鹤村没有几家种荞麦,东头几家种的荞麦还是请他去播种的。人们用钦敬的眼光看着他,同时也用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他们怀疑他和老天爷是儿女亲家,要不他怎么那么清楚老天爷的脾气。
收割时候,海老清和雁雁起了个五更,这种五更叫作“没底五更”,其实是半夜就起来去割荞麦了。父女两个一面割着,一面捆成捆往场里扛。当一大捆荞麦扛在他的肩头上,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心花怒放。从这一捆一捆荞麦的分量中,他已经约摸出了这些荞麦粒的重量。他蹒跚着步子,一捆又一捆地向场里扛着,他希望这些荞麦捆再重一些。
农历九月的太阳已经不毒了,海老清先把湿秆子荞麦碾了一遍,然后又用桑杈把它摊开架起来,每天翻两三遍碾一次。他相信“杈头有火”的说法。太阳没有热量了,他这个人却有热量,勤劳的双手就是他的另一个太阳。
雁雁这些天把胳膊都累肿了,她没有干过这样重的活,天不亮到场里,月亮出来还回不到家里,有时候她拿着桑杈站在场里打盹。她的心情是愉快的,当自己的汗水变成果实的时候,人总是高兴的。
五
下午,海老清正趁风扬场,从村北大路上来了一辆高轮马车。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童子军”军服。
车上还坐着两个穿着草绿色“童子军”衣服的学生,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车右边坐着一个戴灰博士帽,穿着长袍的绅士。他是周青臣。
周青臣在县里中学当上校长以后,很少到老家来,不过村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清清楚楚。蝗虫吃了秋庄稼,他以为今年秋季分不到粮食了,没有想到海老清又种了荞麦,而且荞麦长得格外好。这个消息村子里早有人捎到他的耳朵里。周青臣想:
老海这个“种地户”果然和别人不同,大灾年却能收一季荞麦!
他又想到,别看这个老海外表实诚,说不定他也想和我捣鬼!种了一季荞麦,也没有到县里和我说一声,莫非想瞒着我独吞?你种地再巧,还不是我的地好?你把荞麦种到锅台上,再不会给你长出粮食。等着他送来租子不如我亲自去取。粮食只要打到场里,我不说话,我叫升子和斗说话。
他打听着海老清正在打场,就借了一辆大车,在学校里挑了三四个大个子学生,带上算盘和口袋,来闻鹤村和海老清“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