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是的。我是新乡县人。我们家乡起蝗虫了。只两天工夫,把秋庄稼全吃光了。蝗虫飞来时,遮天盖地,高低庄稼一齐吃。眼看就是饿死人的年馑,我才跑出来了。”
海老清听说黄河北岸起了蝗虫,忙问:
“这蝗虫是从哪儿来的?”
“从东边。”张罗的说,“有人说是从黄河故道滩里来的,黄河扒开口子,大水向南流后,原来向东流的故道,几百里长全是水滩杂草,你想,蚂蚱在这种地方,还能不繁生!唉,这就苦了俺们那里老百姓了。先来‘皇军’,后来‘蝗虫’,人算没法过了。”
说起来蝗虫,插话的人多了。一个武陟县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我前天才从家乡出来,我们武陟县一个县的庄稼。全叫蝗虫吃完了。人家说,老天爷本来对蝗虫说:你到下界去吃武陟县的庄稼!蝗虫耳朵聋,它听错了,它把‘武陟’县听作‘五十’县。看起来这蝗虫不吃完五十个县,它是不会走的。”
“这蝗虫群能飞过黄河不能?”老清关心地问。
“这说不定!”卖油茶的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降灾给哪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海老清没有再说话,他不相信蝗虫是“神虫”,可是忽然一年工夫生这么多,原因他弄不清楚。
他担心着他在闻鹤村种的庄稼,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蚂蚱
这个大蚂蚱是从奉先寺大佛的耳朵里飞出来的。身子像他一般大,两只带着酱色斑点的翅膀展开两扇风车,眼睛像两只黑色的大瓷碗扣在头上,两条后腿是草绿颜色,竟然像两根椽子那么粗!特别是那一张嘴,像两片铁犁片一样开合着。
这个大蚂蚱在黑沉沉的天空上转了几圈,后来竟然像日本鬼子的飞机一样插着头向老清身上俯冲过来。老清喊叫着、踢打着,忽然觉得他被这个大蚂蚱拖住了!他感觉到那个大蚂蚱在向他的脸上嘘气,这种气味很像牛吃草时喷出来的那种气味,带着酸苦的青草味道。老清狠命地用脚踢着它,他的脚被蚂蚱像锯齿一样的小腿拉得鲜血淋漓!他又用手去掐它的脖子,却怎么用力也掐不住!他挣扎着大喊了一声,惊醒了!房间里的人都打着鼾声,月亮光照射在窗户的白棉纸上,他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才清楚地意识到刚才是在作梦。
老清怎么也睡不着了。这个奇怪的梦好像在他心里塞了半截袜头。伊河水在龙门山下哗哗响着。月亮光还是像水银一样洒在窗户纸上。隐隐约约地他好像听到了一阵从远而近的风声,月亮光忽然昏暗下来了。老清还以为是天快亮了,因为天亮前总是黑暗一阵。可是他觉得又不大像,这种昏暗颜色里闪动着千百万个黑色的影子,而且越压越低。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纸忽然“叭哒!叭哒!”地响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着窗户纸。他急忙坐了起来,响声更大了,也更密了,好像猛雨敲打在荷叶上,他还以为是真的下雨了,可是当他站起来到窗子前看时,窗子上已经落满了密密麻麻一寸多长的黑色影子一一这是蝗虫!
“蝗虫飞过来了!蝗虫飞过来了!”他大声喊着,他冲到门前去开门,刚开了一扇门,一群飞蝗像一股风一样,蜂拥地飞进屋里。
屋子里的人都被惊醒了,大家跳着叫着,像夜惊一样乱成一片。海老清这时还清醒,他急忙跑到后女眷房间喊着:
“雁雁,雁雁,快起来!快起来!”
雁雁揉着眼睛出来了,蝗虫群在她头上、身上乱撞,她惊恐地叫着:
“爹!这是啥?”
海老清没有回答,拉起她来就走,到了后院,找着驴子,解开缰绳,备上鞍子,把雁雁抱到驴子背上,从地上捡了一根破竹竿,狠命地打着驴子屁股,冲到了向南去的大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