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黄龙山开荒的难民确实也不少。大都是些只会种庄稼的老实人。他们渴望着看到土地,他们只有在土地上才有笑容,才有生气,才能活泼起来。他们在土地这个舞台上,才能施展出一切本领和智慧。
咸阳离西安四十里。春义挑着担子,凤英背着行李在西安往咸阳的大道上走着。路旁高大杨树上的叶子,在萧萧的秋风中飘落着,地里庄稼已经收割完毕了。土地像脱光了衣服一样,露出它健美宽阔的胸膛,在黄色太阳光下面,闪发出诱人的紫红颜色。偶尔有几块剩着的棉柴还长在地里,一片片殷红色的棉叶上,留着严霜的痕迹。
春义看着路旁的土地,心里舒坦了许多。他从那些瑟瑟作响的肥厚棉花叶子上,看得出这里土地是相当肥沃的。他想着黄龙山的荒地,土质如果也有这么好,他就可以建立起他的新家园。一对喜鹊从他的头上掠过,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柿树上时,还喳、喳地叫了两声,这增加了春义的信心,他不知道他脚下走着的路,就是两千年前阿房官的大甬道。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的阿房宫。
日头偏西时候,他们来到咸阳南关。这里的难民少多了,街上都是说陕西话的声音。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不但没有个熟人,连个熟脸也没有。她开始感到真正到了异乡。
春义在街上走着,他想找一家饭铺先吃饭。一个蓝布白字的酒帘在风里飘舞着,上边写着“牛肉面”三个字。春义正在盘算着是不是进去吃两碗牛肉面,却听到了一声悦耳的熟悉声音:
“牛肉面!大碗牛肉面!里边请。”
春义紧走了几步。只见临街的灶台前站着一个系着白围裙的男人。他正在熟练地炒着菜。春义的眼睛一亮,还不是陈柱子吗?他忍不住叫了声:“柱子哥!”
那人正是陈柱子。他看着面前站着这个挑着行李的人,半天才喊出来:
“你是春义?”
“是啊!我们从西安来。”
陈柱子“哗”地一声,向炒锅里掭了一大瓢水,匆忙跑出来接住春义的挑子说:“先到铺子里!怎么你们也来到这里了。”他又向里边喊着:“老白,春义来了!……”
“白菜心”正在抹桌子收拾碗筷,她一看到春义,就抓住他的手说:
“哎哟!你怎么也一担两筐出来了!”
春义苦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柱子看到店铺外还有一个年轻妇女,掂着包袱,低头站着。他不认得凤英,因为他在赤杨岗时,凤英还不曾和春义结婚。不过他从年龄、打扮,特别是梳的髻[jì]上还有一段红头绳,心里也估摸个八八九九。忙问春义:
“春义,这是?……”
春义红着脸,“我……”了半天,没说出个名堂。凤英却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叫着:“大哥!……”
四
原来陈柱子离开家乡早一些,黄水刚一进村,他就来到陕西咸阳了。那时咸阳铁路已经通车,外地修路工人和国民党几个机关搬来这里,咸阳突然增加了一万多人口,做生意日子好混。陈柱子自幼学的饭店手艺,面案、菜案都能拿得下来,再加上“白菜心”长得干净鲜亮,嘴甜腿快,很快就在咸阳站住了脚。
初开始时,他们盘个露天煤火,卖水煎包子。陈柱子做的包子,不但馅大皮薄,火色还焦黄均匀,香脆透亮。他专门定做了一把细嘴白铁油壶,凡是当地熟人来吃,总要用锅铲把包子捣开,在每个包子里再加上一些麻油,虽然从油壶细嘴里流出的麻油像线一样细,可是惹得顾主们个个高兴。其实陈柱子一天卖三十锅包子,外加的香油不到一斤。用陈柱子的话说:“我每天就凭这一斤香油,要在这咸阳闯开门面!”
两口子省吃俭用卖了一年水煎包子,果然积蓄了些钱。恰巧南关有一家土靛染坊歇业,两间临街门面房出租,陈柱子咬咬牙,租下这两间门面,因为是外乡人,害怕露财遭祸,陈柱子还假装租不起,托保贷款,花了二百块钱。
有了这两间门面房,陈柱子就好像有了个舞台,他想自己是外乡人,当地人不能雇,全靠两口子四只手干插。因此在经营上还要靠“一招鲜”。他看当地人喜欢吃牛肉面,就决定专卖牛肉面。南关附近就有两家宰牛的牛坊,陈柱子把这两家的牛骨全都包购起来,每天煮一锅牛肉鲜汤下面。陈柱子是开封大馆子的学徒出身,会用佐料调味,每天一锅汤里,他总要加上四两花椒、二两茴香,另外,他还会加点山珍海味的零碎。烩面时,除了放些木耳、黄花菜,还要抓一把发好的嫩青豆。这一把嫩青豆和他卖包子时的细嘴油壶一样,开张不到两个月,就门庭若市,赢得了顾客们的好评。
陈柱子把春义两口子留在店里,给他们烩了一大锅面吃了吃,让他们休息一下,自己还忙着做生意。到了晚上上好店门以后,他才端过来一盏牛油灯,同他们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