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这天早上,地主家儿子给他端来两碗白面饺子。他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饺子上也有股眼泪的苦咸味道。
过了“破五”,掌柜家的亲戚走得差不多了。他向掌柜提出来想到洛阳转几天。老清本来是个做庄稼活下力,喂牲口负责的人,地主怕他走了不回来,就把他的几件破衣留下,临行时,又给拿了半袋蒸馍作干粮。
正月十三这天,老清过来龙门往洛阳走着,恰巧碰上关帝庙大庙会。关帝庙离洛阳十五里地,本是汉朝关羽头颅埋葬的地方。到了金、元、明、清几代,关羽被神化,庙宇殿廊就不断扩大起来。从正月十三这天起,这里有个传统大庙会。一会半月,方圆左近百十里地方的村镇,都来这里迎神赛社。一般年景总是有几百道社,有狮子,有龙灯,有高跷,旱船,排鼓。还要唱几台大戏,正月十三这天晚上照例还要由洛阳商会放一场焰火。
老清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大的庙会,几万人围在一块,又是敲锣鼓,又是放鞭炮。各种神社故事一道接一道在人流中穿越着,呼喊着,卖熟食的摊子,卖豆沙糕、卖甘蔗和卖炒花生的小贩使劲地吆喝着。
老清心中有事,他是来洛阳找寻他一家人的,对这些故事也没有心思观看。他只觉得庙周围这几百亩麦苗,被践踏得这么厉害实在可惜了。
他快走到关帝庙庙门口时,见人们像潮水似地向庙里涌着。
人们喊着:“交犁耙的,交犁耙的!”“看看交犁耙去!”老清听着“交犁耙”这个词怪新鲜,就随着人流挤到庙里。
原来这关帝庙庙会有个风俗,凡是遇上天灾歉收年景,农民们交不起粮,完不起税,就串通一些村子的人扛着犁、打着耙到关帝庙来,因为这天官府的官员们都要来上香拜关羽,农民就用这个机会,把犁耙扛来摆在殿前,表示他们把犁耙交给当官的,不给他种地了,以此来要求减税减粮。
这种古老的“罢农”方式,好多年已经不见了。这次又出现这种方式,是因为国民党近来的差税太重。附近几个村子的自耕农民,又听说专员刘稻村要来赶会参观,就扛着犁耙向他交犁耙。
老清挤到人殿前,只见几百个农民都光着膀子束着腰带,他们把扛着的犁耙放在大殿前,刘稻村乘坐的小汽车被围在犁耙中间。
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人,手里握着一墩大红纸炮站到台阶上,他用火香把纸炮点着,纸炮在他的手中爆炸着,裂响着,他却面不改色地握在手中。
这大约是他们表示决心的一种动作。纸炮放完后,他问着大家:“咱们今天来干什么?”
大家回答着:“交犁耙!”
“为什么要交犁耙?”
“差事太重了,地没法种了!”大家又回答着。
“把犁耙交给谁?”
“交给专员!”
“请专员出来!”“叫刘稻村出来!”接着下边就乱喊起来了。
大家喊了一阵,刘稻村也没有出来。后来听说他从后角门跑了!
看到这里,老清又随着一群人挤出庙门来。离开关帝庙时候,老清一路上想着:毕竟洛阳是个大地方,人开化得多了,把专员都吓跑了,可见人多算话。
三
到洛阳后,天已经快黑了。老清找了一个卖豆腐汤的摊子,要了一碗豆腐汤,拿出两个蒸馍来,泡在汤里吃了。他问了几家小客店,价钱都要得比较贵,最后就到东关牛行街,和买卖牲口的挤在一块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先到车站难民舍饭场,挨家看着来领舍饭的难民。
一直看到快晌午,没有看到老清婶和长松们,也没有看到一个赤杨岗的人。他向难民们打问着,有人说:“那一片黄水来的早,恐怕都逃到陕西了!”还有人说:“反正你们赤杨岗那一片还有人在洛阳,就是在哪儿住不知道。”下午.他又到车站打问,把所有的小脚行、摆饭摊的都问遍了,仍然没有下落。
他在街上一直转到天黑,找不到一个熟人,也找不到一个住的地方。再往东关牛行去吧,也记不清路了。后来他找到一个席棚子,他想着就在这席棚下蹲一夜算了,这里还背点风。
蹲了一会儿,席棚后的一扇窗户慢慢打开了。从窗子里露出一张胖女人的脸。这女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睡眼惺忪,嘴里叼了根烟。她用沙哑的嗓音问着:“那准在外边哩?”老清还只当她问别人,没有回答。那个女人用手指着他说:“我就问你!”
老清忙说:“我,逃荒的。在这儿蹲一会儿,避避风。”那个女人打了个呵欠说:“那你给两毛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