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太阳升起来了。无数道炫目的光束向他射来。他眯了眯眼睛,待他再抬眼观察的时候,尤小舟的体操已经做完了,两手叉着腰,整个身躯沐浴在旭日的光辉之中,这也使他看得更清晰了,甚至连尤小舟生动的面部表情也一清二楚。他忽然发现尤小舟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柔和的、欣慰的笑容。不一会儿,他又发现尤小舟似乎流下了眼泪。虽然他看不见泪水,但可以看到尤小舟摘下了眼镜,掏出那条花纹手帕擦拭着,并用手指抹着两边的颧骨和腮帮,看到这里,他己完全出神入化,早已忘记了来窥探的目的,进到一个超凡脱俗的精神享受的境界。庄户人与艺术接触很少,他的审美的神经元也很单纯,任何一个美的画面对他都有强烈的震撼。
尤小舟收起手帕后,戴上眼镜,好像又振作起来,挺了挺胸脯,屏了一阵气息,默默地凝视着光线还不太强的太阳,接着,有一声洪亮厚重的“啊”声从尤小舟胸腔中发出来。这声音有音差的高低变化,很长很长,回肠荡气,一直掠过奔腾的黄河,冲到对岸的沙坡,然后又折回来,在宽阔的河滩上萦绕。河滩的芦苇丛中,腾地飞起一群还没有南迁的花翎野鸭。它们猛烈地扇动着收折了一夜的翅膀,用尖利的唿哨声应和着尤小舟的“啊”声,急速地向河面上飞去。它们一只只伸长了脖子,欢欣鼓舞地,在初升的太阳中翱翔。
他吃了一惊,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这浑厚的声音是这个瘦瘦的人发出来的。他仔细地谛听着。他听出尤小舟不是在无意义地喊叫,而是在唱歌。他听不出来唱的歌词。他也不懂。但觉得这歌声很好听,很动人,他趴在“爬地虎”上,噙着叶尖尖子,屏声息气。他觉得这嘹亮悠扬的歌声使他感受到一阵只有童年时感受过的纯朴的快乐。
尤小舟唱完了,停了片刻,又唱起来。但还是那个调子。他知道这是同一首歌。这次,他听出了其中的一句,因为那一句有“黄河”这个词,他听出来了,原来是“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摇篮”这个词他也懂。这使他一霎时联想到婴儿,联想到母亲,联想到温暖的褪褓,联想到家庭,联想到传宗接代,联想到繁衍和生长……原来,中华民族就在黄河这个摇篮里长大的!真有意思!于是,这句唱词刹那间使他像受到电击一般,全身麻木而又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喉咙被阻塞了,但又有一股酸性的流质从阻塞部位向上涌,冲到两腮,冲到鼻孔,冲到眼底。并且,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在黄河的流水中,在黄河的河岸上,在黄河的草滩上,在黄河之滨的田野上,在幼年、少年、青年,直到如今的中年所经历的一切,一切与黄河有关的回忆,全部获得了一种崭新的意义。
他说不清这种意义是什么,却被这种意义所激动。这种意义在他来说不是抽象的,而是和他的全部经历与感受融为一体的,因而他备感亲切。
“唱得多好!这家伙,真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好”就概括了他所想、所说的一切!
太阳更升高了一些。尤小舟不唱了,又表现得嗒然若失,转过身,开始垂着脑袋往回走,他急忙爬起来,弯着腰,心里别别地跳着,带着一身露水往家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害怕尤小舟走上土坡会发现他在跟踪。
吃早饭的时候,他三叔来了。
“这家伙在河沿干了些啥?”
他装着狼吞虎咽地扒拉着调和饭——一种米和面做的汤饭,嘴里咝咝地响,好像被辣椒辣着了一般。他无法对魏老汉说清楚。他不能光说两个字:“唱歌。”谁也不能理解他今晨的感受。简单的回答只能是对这种感受的亵渎。他要把这种感受深深地埋在心底。
“没啥。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