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在策划什么,你说。
策划什么?
你听!
你们侧耳倾听,但距离太远,听不清楚。
走,看看去!
我不去!
为什么?
我怕他揍我……
他揍过你?
没有……
他肯定揍过你!你兴奋地说,快告诉我,他怎么揍你?用鞭子吗?
他没有揍过我!
你撒谎,他肯定把你揍得鼻青脸肿了,他连地委书记都敢揍,难道还不敢揍自己的儿子?
你自己在这里待着吧,我走了!
马叔转身向烈士陵园外走去。
你站住,你站住嘛!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保证不说你挨揍的事了……
我跟你说了,我没挨!
没挨就没挨吧,发什么火呢?你说,其实,挨爸爸的揍不算丑事,我爸爸就经常揍我。
马叔兴奋起来,眼睛发着亮,问:你是女孩,你爸爸还揍你?
揍,往死里揍。你说,他们这代人,三天不揍人手就发痒。
你爸爸怎么揍你?
用绳子,蘸着盐水抽屁股;用烧红的炉钩子烫肚皮;用枪筒子拧肋巴骨……
你爸爸比我爸爸还狠,马叔说,我爸爸顶多也就是用脚踢我的屁股。
你提着鞋子,赤着脚,踩着白沙滩,往那两条搁浅的破船靠拢。鞋旮旯里的臭气发散出来,你是汗脚。你问:闻到了臭味没有?他摇摇头,说:没闻到。你说:这就说明你对我有好感。他突然变得不自然起来,你也感到脸上发烧。你在沙滩上奔跑着,大叫着:呀——呀——!你感到赤脚踩在潮湿细腻的沙滩上舒服极了。呀——呀——呀——真舒服,真好玩!你把手里的鞋子扔到空中,然后翻了一个侧身跟头,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一串,最后跌在地上,趴着,看,白沙滩上有无数的小沙蟹在圆圆的小洞里出出进进着,嗖,嗖,根本就看不到它们的腿脚如何移动,让人眼花缭乱。他站在你身后,说:起来吧,我爹他们在看咱们哪!你说:怕什么?你又不是小媳妇,还怕人看?他嘟哝着:我怕什么,我是男的,我怕什么……你说:男的不怕看,女的就怕看吗?你这是什么逻辑!他说:我不跟你争辩,你知道我是争辩不过你的。
你们手拉着手往那两条破船走去,准确地说是你拉着他的手。他老想把手收回去,但你攥着他的手不放。你感到他的手心里流出了很多汗水。你侧目看到他的脸上汗水也流成了小溪,他的黑脸被汗水浸泡得发了白,你偷偷地笑了。你看到他的爹站在那条底儿朝天的破船后边,抬起一只手掌遮住眼睛,好像连环画里登高望远的孙悟空似的,往你们这边张望着。那两个坐在船底上的人也扭过头来看着你们。他用另外那只手使劲地攥住了你的手腕子,把他的那只被你攥住了的手挣出去了。
你们站在他们面前。他的爹对那两个坐在船底上的人说:我儿子,我女儿!他的话让你感到幸福。坐在船底上那个戴着一副眼镜的秃头男子赞叹地说:好一对金童玉女!他的赞美更让你感到幸福。他的脑袋秃得格外有趣:从两个额角一直秃进去,头上形成了三道毛,有一种小公鸡的头就是这个样子。另外一个人又黑又瘦,生着两只忧郁的大眼睛,额头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他没说话,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伤感的善良。那时候你们不知道他就是珍珠的父亲陈三两,现在你们也不知道当年你们曾经见到过陈珍珠的父亲。你们还见过珍珠的母亲,她就是那个背着孩子在退潮后的红树林里挖沙虫的女人。她背着的那个孩子是珍珠的姐姐,这个女孩在你们见过她不久就生病死去了。
那天他们议论的话题是养殖珍珠。这个下午在我们南江市的珍珠养殖史上其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甚至在中国的珍珠养殖史上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南江市的珍珠养殖场是中国的第一个珍珠养殖场。那个秃头男子——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被贬回家乡劳动改造的右派——激动地说——他的嗓音尖细,像京剧里的小生道白:我们应该向县里汇报,请求他们拨款,建立珍珠养殖场!日本的珍珠养殖业每年创汇十亿美元!我们有如此优越的自然条件,如不利用,实在是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