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一个罐头瓶子里捏了几颗盐粒撒到你们的碗里,说:吃点盐,不吃盐骨头长不硬。你看到他的紧绷着的脸松开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光芒。
你龇出白牙,讨好地问:马伯伯,您不吃吗?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坐到一个木墩子上,撕了一块旧报纸,从床头的铁盒子里捏出一撮烟末,卷了一支烟,用两根树枝夹了一块炭火,放到嘴边吹亮,点燃了烟。他抽着烟看你们喝粥,你喝着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烟雾笼罩着的脸。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好骑白马的英雄,那个令小鬼子闻风丧胆、那个打掉了地委书记门牙的人。那时候其实他才四十岁多一点,但他的脸已经像老树皮一样。他们那茬人夸年纪,你爸爸也一样。你爸爸比他还小一岁,已经满头白发。但你爸爸的脸色是红的,他的脸色是黑的。他的头发也是黑的。他留着一个毛刷子头,头发粗壮,一根是一根,就像猪的鬃毛。你爸爸的头发就像绵羊的毛。他的头发是直竖着的,你爸爸的头发乖乖地贴着头皮,很顺溜。你想,幸亏他的胸膛上一个伤疤,如果没有这个疤,他就没有一点英雄气,这个疤证明了他的历史,这个疤是个光荣疤。
你们来干什么?
听您讲战斗故事。
他冷笑一声,好像要说什么难听的话,但终究没说。
你们俩继续喝粥。你喝了两碗,马叔喝了三碗。马叔喝粥时连头也不抬,喝出了很响的声音。呼呼呼,呼呼呼!你们俩把小锅喝得见了底。马叔伸出长舌,将碗舔得光光的,看样子还没喝饱。你问:马伯伯,我们把您的粥喝了,您怎么办?
这锅粥是特意给你们熬的。
您知道我们要来吗?
他没有回答。
这是你喝得最香的一次粥,几十年后你还能清楚地回忆起粥的味道。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扔给马叔,说:拿回去给你妈,让她注意身体。
您自己留着花吧,我们……
他站起来,从床上提起一件破褂子搭在肩上,说:你们自己在陵园里看看吧,看完了就回去。然后他就走了。他的大黄狗跟着他走了。
你问:马伯伯,您要到哪里去?能带我们去吗?
他没回答,连头都没回。
你望着他的背影,说:你爸爸真是个怪人。
马叔捡起那个纸包,装到口袋里。
你为什么不叫爸爸?
马叔停了一会儿,说:张不开口……
你喝粥怎么能张开口?呼呼呼,一气喝了三大碗!
马叔说:我正长身体呢,当然喝得多!
我敢保证你爸爸没吃饭。
饿不着他的,他到了红树林里就能找到好吃的东西。
红树林里有什么好吃的?
他说过,当年与鬼子打仗时,他们躲在红树林里,生吃螃蟹活吃虾,捉不到螃蟹和虾就吃沙虫。
你这家伙!
陵园很小,用了不到喝半碗粥的工夫,你们就转了一遍。烈士墓很朴素,一个个土馒头,周围种了几棵小松树。你们俩数了一遍,烈士陵园里有二十四个土馒头。每个土馒头前插着一个破旧的花圈,花圈上的纸花早给风吹雨打破。实际上每个烈士墓里并不一定埋着一个烈士,有的烈士墓里可能埋着一个半烈士,有的烈士墓里可能埋着半个烈士,有的烈士墓里可能埋着好几个烈士。解放初期人们将被日本人枪杀的游击队战士的尸骨从贝壳大堤那里起到这里时,正赶上天降大雨,谁也没有心思将尸骨分门别类,大概地扒扒堆就埋了。好在英雄气贯长虹,坟墓只不过是堆给活人看的。你们在陵园正中的纪念碑前站住,仰起头来,默读着半文半白的碑文。读完了碑文你们就趴在陵园的围墙上,观望着下面的红树林。陵园建在高岗上,海湾的风景一览无余,县城的情景也尽收眼底,只不过距离遥远,房屋都像火柴盒似的。县城里最高的那根烟囱是新建的火葬场的烟囱,它在你们眼里变成了一根冒烟的雪茄,似乎还冒着一缕青烟,谁死了?不知道。围墙只有一米高,随着地势起伏着,弯弯曲曲地将陵园包围起来,防止山羊与野兔进来啃烈士墓上的青草。
陵园左侧的洼地里,冷落地摆着一些海草盖顶的屋子,那就是红树林生产队。陈珍珠家的房子就在烈士陵园右侧的高地上,你站在岗上演说时,珍珠家的房子距离你只有二十米。你确定了大舞台的地址后,土地管理局的局长指着珍珠家的房子说:这栋房子碍事。你看着珍珠家的房子,脑子里一闪而过三十年前看到这栋房子时的印象。那时你并没有感到这房子低矮,现在你竟然想:难道这也叫房子?难道这样的房子也是可以住人的?你说:动员搬迁。然后仿佛有神指引着,你钻进房子,看到了在幽暗中闪闪发光的小海的眼睛。你模仿着政治家的把戏,弯着腰嘘寒问暖,但那个小黑孩一声不吭,他的眼睛里全是敌意。从此之后,这双满含敌意的眼睛经常在你梦中出现。你慷慨大度地对身后的干部下达指示:给他们点钱,帮助他们盖一栋房子,我们不能让老百姓吃亏,这是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