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川咧着嘴,表情古怪。当然这是可以原谅的,他的反应很正常,就像我们提起杨梅就要流口水,说到鬼怪脊背就要发凉一样。
一个人无论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要嘴巴被人扯住了也就变成了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连招架之功都没有,更甭说还手之力了。马叔扯住主任的嘴,主任的头就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起来,头往后仰身体也就随着向后仰,仰着仰着就躺在了地上。马叔的身体顺理成章地也就骑在了主任的肚子上。这个姿势更能让他的双手发挥出力气,主任的嘴巴眼见着咧到了耳朵上。
吓呆了的“青面兽”和主任的两个保镖终于清醒过来,他们扑上去,抓着马叔的肩膀将他抓起来,但抓起他来时,也就把主任带了起来。这也就是说,马叔的手还死死地抠在主任的嘴巴里。后来其中一个聪明的保镖对着马叔的太阳穴打了一拳,将他打得晕了过去,这才将他的手从主任的嘴巴里拽出来。
主任的嘴已经惨不忍睹了。他捂着嘴,跪在地上,好像一个“走资派”向群众谢罪。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两个保镖顾不上收拾马叔,架起主任就向医院跑去。据说主任的嘴缝了十六针,一个腮帮子上缝了八针。医院的好医生已经被打倒,主任是卫校的坏学生,对医院的技术权威极端仇恨,整起他们来那是丝毫也不留情,往马刚的耳朵里塞鞭炮那还是牛刀小试,“文革”初期他还带着几个造反派往外科主任的屁眼里打气,用一个崭新的、性能良好的打气筒,三个人轮着班打,吱——吱——吱——为了防止泄气,他们用伤湿止痛膏贴住了外科主任的嘴。眼见着外科主任的肚子就鼓了起来。——主任受到了惩罚——几个业务稀松、思想很红的“医生”,手忙脚乱地、像老大娘纳鞋底似的把主任的嘴缝了起来,抽线之后,主任的两边腮上,永远地就像趴上了两条红色的蜈蚣。等到他伤好出院想收拾马叔时,另一支红卫兵的头头已经当了主任。并且给他整了一条严重的罪状:在他的宿舍里,另一派的革命群众发现,他用一张领袖的画像,包着一块吃剩的、已经发霉变臭的猪耳朵。
初到红树林养猪场时,你们俩是心心相印的。那时马刚又被赶回了养珠场。他的耳朵被炸豁了,像一个残破的树叶子。他的耳朵聋了,眼睛也发了直。无论谁对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他走路的姿势也发生了变化。他走起路来,脑袋歪着,好像在侧耳听着远处传来的消息。每到台风暴雨季节,人们躲进屋子避难时,他却赤着上身蹿出去,在风里雨里狂奔不止。风雨抽打着他的身体,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的大脚踩着地上的泥水,发出呱呱唧唧的声响。你们看着这个精神失常的老头,心里边百感交集。你猜测到他是在装疯,就像革命小说《红岩》里那个装疯的老共产党员华子良一样。后来的事实证明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这个老人焕发了青春,为红树林乡的养珠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你知道他在装疯是因为你注意到他看到你和马叔时,那两只充满了怜爱之情的眼睛。一个疯子的眼睛里,不可能有这样的温情之光。应该说,文化大革命,消除了他们父子之间的隔阂。马刚宁折不弯的精神,赢得了许多人、包括他的儿子的尊敬。而你的爸爸,采取了一套与马刚完全相反的战术。他把许多连红卫兵都想不到的罪状扣到自己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当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但你不欣赏他这种投机的战法。
你们到了红树林的第三年,你爸爸被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不久,你就接到调回县城的通知。这时候,他已经疏远你了很久。他为什么疏远你,你一直没搞清楚。临行前夜,你约他到了这里,那是个与今天一样的明月之夜。
你想看看他的脸,但他背着月光而立,将面孔隐藏在晦暗之中。他对你的突然冷淡使你心中充满了委屈之情。看着他这副黏黏糊糊的窝囊样子,委屈变成了愤怒。你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问:你为什么躲着我?你凭什么不理我?我做错了什么事?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他将身体往后退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些吭吭哧哧的声音。
你说呀,哑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