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没有上珠棚,他坐在木排上,玩弄着那个手枪形状的打火机。他有时将打火机瞄准大虎,有时将打火机瞄准大同,瞄准了就勾扳机,勾了扳机就有一股蓝色的强劲火苗蹿出来。
大虎将十万元钱一捆压一捆地摞在大同面前,然后用巴掌拍着,说:只要你把珍珠让给我,这些钱就归你了。
大同仰起脸,好像在望着天上的白云。他用仿佛喝醉了似的腔调说:你骗我……你想骗我……你以为我还会上你们城里人的当?上次你们弄了些假金子骗走了我两千元钱,这次又弄了些假钱想骗走我的珍珠……没门儿,我不会上你的当……
大虎抓起两捆钱,扔到大同的怀里,说:你他妈的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假钱吗?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连封条都没拆呢!
大同用颤抖的手指戳戳那些落在了他面前的钱,嘴唇也哆嗦,鼻子也扭动,连腮帮子都抽搐,看那样子好像刚刚遭受了巨大的精神痛苦,看那样子好像得了轻度的美尼尔综合症。他用鼻音很重的哭腔说:假的……全是假的……
大虎道:你他妈的,上辈子让人骗怕了?连我林大虎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你还相信谁?
这时,珍珠手上的肮脏的毛线球从她的手里掉在了木板上,在木板上滚动着,然后滚下木板,然后落到大海里,漂浮在那些被割断的尼龙吊线旁边。海上起来微风,那根发了黑的红毛线在养珠棚与大海之间飘扬着,形成了一个很优美的弧度。
珍珠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线头,走到大同面前。她用脚把那些钱一捆捆地踢到大同面前,她的脚可真是灵巧至极啊!
珍珠平静地对大同说:大同,这些钱是真的。
大同仰起脸,可怜巴巴地望着珍珠,问:珍珠,你说呢?你愿意跟他去吗?
珍珠冷冷地说:大同,我是你的女人,你看着办吧,你愿意卖了我,我就跟他走;你不卖我,我就跟你过。
大同浑身颤抖,怕冷似的紧缩着身体,他的脸色灰白,活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他低声地哼哼着,发出的声音又细又哆嗦:你……你保证让她当总经理?
大虎道:我保证!
大同又问:你保证让她当舞蹈家?
大虎道:我保证!
珍珠冷冷地说:大同,你应该让他保证,这些钱是不是真的!
大虎道:如假包换!
珍珠道:行了,大同,拿主意吧!
大同站起来,在狭窄的养珠棚上摇摇摆摆地走了几步,将两条大腿像扭绳子一样扭在一起,看样子很像一个被屎尿憋急了的小学生。他匆匆地转着圈说:我要撒尿……你们躲开……我要撒尿……
珍珠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大虎转回身,说:你撒吧。
大同终究没有撒尿,他一屁股坐在木板上,咧开嘴,哭着说:你们合伙逼我……你们合伙逼我……
尿液沿着他的大腿流出来,他哭着说:我……不……我不卖老婆……我不卖……
珍珠说:大同,你可想好了,不要后悔!
大虎道:你为什么不卖?对你来说随便找个女人就行了,这样一笔大钱你可以买好多个媳妇嘛!
大同抄起木板上那把柴刀,软弱地挥动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畜生……
大同当然不敢把柴刀砍到大虎身上,他只是把柴刀剁在了养珠棚的木板上,然后趴在木板上哭起来。大虎只好讪讪而退。他往挎包里收拾那十万元钱时,珍珠在一边冷笑。笑得大虎心里发毛。如果真潇洒,如果真爱,遭受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哪里还顾得上收拾那十万元钱?应该昏头昏脑地跳到海里去啊,应该把钱忘掉跳上木筏恸哭而去啊,应该很绅士地将那十万元臭钱赠给大同和珍珠,并祝人家幸福啊!但是你家大虎没有这样做,这能充分表现他的风度的三招他连想都没想到过。如果他想到了,他也许真能干出来,你家大虎虽然没有文化但二杆子精神不缺乏,心血来了潮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情。但毕竟是十万元钱,即便在你儿子大虎心目中也不是个小数目,在珍珠和大同心目中更是一个天文数字,要不大同就不会那样为难,简直就像经过了一场触及灵魂的战斗。大虎背起他的钱,很有些狼狈样子,像个被贫雇农打了一顿的地主家的账房先生,爬下养珠棚,担着惊,受着怕,背起你当年背过的挎包,灰溜溜地走了。为什么说他担惊受怕呢?因为陈小海在撑着木筏前进的同时,还不时地玩耍那个手枪形的打火机,并且把那蓝色的强劲火苗往他的屁股上烧。在狭窄的木排上,大虎没有多少躲闪的余地,更主要的是他是一只旱鸭子,下了水除了喝海水什么都不会,木排不动他都头晕,稍微一晃,他就趴在木排上,高高地翘起屁股,正好供小海烧灼。你家大虎这一趟红树林之行,可以说是惨透了。在大同和珍珠面前打了败仗丢了份就不必说了,在小海的木筏上,不仅仅是胆战心惊,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受了些皮肉之苦,那条洗得发了白的军裤上,硬是给烧出了几十个窟窿,乍一看就像中了一梭子冲锋枪子弹。
面对巨款,大同丑态百出,但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毕竟经受住了考验,珍珠也就原谅了他。是啊,不要看过程,要看结果。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能做到这一点已经不容易了。最终的结果是,大同战胜了金钱的诱惑——尽管胜得非常勉强——没有出卖未婚妻,或者说没有出卖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