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梅哭着回到家,却并没有推门进去,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屋后的洼地去了。洼地里有张家的坟地,树稀稀落落,十几个盆粗的新桩,年轮看得分明,一圈一圈,往外沁着汁水。那两个长满了迎春花蔓的坟堆,父母就睡在里边。小梅还未走近,腿就软了,沉得挪不动,叫一声“娘!”趴在那里抽搐一团。一群老鸦在空中一会儿聚起,一会儿散开,后来风似的一阵呼呼声,铺天盖地压过村子,瞬息间又飞向树林子里去,夜也被驮了下来:老二兴冲冲一进院就嚷:“怎么不点灯?”屋里跑出猫来哀声叫唤,当下心生疑惑,推门进去,冰锅冷灶,不觉又吃了一惊,忙踢开哥哥的屋门,见张老大狗一样窝在炕上,双目紧闭,什么时候呕吐了,炕沿边,枕头上脚底下满是污秽,恶气熏人,便推摇着哥哥惊叫道:“哥,小梅呢?”老大迷迷糊糊,抓耳挠腮,口齿不清。老二就喊道:“小梅跑啦,她是哭着跑走的,一后晌也没回来?”
老大立时清醒过来,忙问小梅怎么哭着跑的?老二说了后晌的事。兄弟俩脸色大变,忙出门去找。他们到了河湾,查看了每一个水潭,又询问了几个从山上下来的人,打听是否在山上见到?却毫无踪影。村里也有人为张家着急,问原因,老大不讲,老二也不肯讲。牛磨子就端着一碗茶过来说:“老大,妹子不见了?”老大说:“你在哪儿见到吗?”牛磨子却说:“这可不得了了!女人家就喜欢寻短见,崖上、河里、绳子,什么法儿都有。你们怎么这样待妹子!钱挣得那么多了,是舍不得给妹子买衣服吗?”老大气得没作答,牛磨子便又说:“唉,这世上的事,老天安排得匀匀的,财旺人不旺,人旺财不旺。”老二气得嘴脸扭曲:“你怎么那么多话?肝瞎了还要嘴上再长个痔疮吗?”牛磨子说:“瞎狗不识好歹,别人安慰你,你倒骂人!好吧,祸不单行,你家犯煞在后头哩!”老二勃然大怒,扑将过去要打,老大拉住了,往后坡去寻找。
老二说:“哥,这事全让别人扯笑了。小梅会不会出事?”
老大说:“不会的,她一定是躲出去哭了。咱就这一个妹子,说啥也不能委屈了她。老二,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老二说:“什么事?我听你的。”
老大说:“既然孙家这么勒刻咱,我看咱也就算了。”
老二说:“你要退婚?云云嫂子可没亏待你呀!剃头匠提出换亲,说到底还是为了能给光大成个家,咱就给云云嫂子多出一笔订婚钱,一般是六百,咱出七百八百,让他重给光大找媳妇去,孙家还能不把女儿嫁你?”
老大好作难,许久才说:“云云也不会同意这样做的……再说,七百八百,咱哪有这么多,盖房后余下的钱,我打算用在矿洞上,再买些木料、扒钉、铁丝,那花销大着哩。”
老二说:“那何苦呀,咱挣钱还不是为了把日子过好?现在自己连个老婆都娶不回来还想到让别人怎样挖矿?”
老大说:“咱为啥娶不上老婆?不就是因为缺钱!孙家勒刻着要换亲,原因还不是没钱花!这笔钱作了订婚钱,成家后日子怎么过?你的婚事怎么解决?全村人不富起来,一家也难富起来,就是富起来,好日子也过不长久!”
老二没法再说出反驳哥哥的理由,只是说:“无论如何,你
和云云嫂子的事不能吹!吹了,你就是造孽!小梅不畅快,主要是她和光大年纪不配,这我已经问过道长了,道长说大相投合:光大野是野,犟是犟,可也不是阴阳怪气的人。你劝劝小梅.她年纪小,就给孙家讲明,订婚可以订婚,结婚的日期要往后推。三年四年的,也可以再看光大的变化,人也是会变的嘛!”
兄弟俩到了后洼,在爹娘的坟前,却发现草被压倒的痕迹,而且那草皆被人掐去叶茎。老大说:“小梅是来过这儿的。”就双腿跪倒.流着泪水说:“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梅啊!”老二也背过身去擦眼泪,一抬头,却看见对面坡根自家的屋窗亮了.屋顶的大烟囱直往外飞溅火星,就叫道:“哥,你看,小梅回去了!”
小梅在娘坟上哭了一场,沉沉地竞睡了过去,等醒来,天已麻黑。想起大哥为什幺回来没命地喝酒,就又可怜起大哥来。她明白.换亲的事,完全足孙家的主意,自己要不同意嫁光大,大哥能娶到云云姐吗?她后悔自己出走,万一让哥哥们发觉了,他们心里又会是怎么难受呢?于是便起身回了家。还好,哥哥们都没在屋,她就赶紧做饭,要让哥哥们看不出自己曾经发生的事。至于和光大的事,她想,慢慢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