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汪霞手提着个不大的小衣裳包,走得很快。天傍小晌午,她已走了八里多路,来到这个小村庄。她想进村找“关系”,打问下有谁住在这里,但又怕大秋头子上人们不在家。“怎么办呢?”她在村边的两株柳树跟前站下来,手儿按按假发挽成的圆盘头,又放下卷起来的裤腿脚,掸掸沾在鞋上的泥土,用手巾擦下脸上的汗,然后才从包袱里将手枪拿出来。正想往腰间掖的时候,就听身旁的柴草垛哗啦哗啦直响。她不由得一哆嗦,立刻警惕地抓起手枪来,身子轻轻地朝柴草垛跟前一贴,眼睛盯住发出响动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呆在柴草垛里?”她正在疑惑,忽听草垛又哗啦哗啦响起来;跟着,一颗油光闪亮的大秃脑壳顶着杂乱的柴草从垛里钻露出来。
“不准动!干什么的?”汪霞用手枪一指,压低嗓子喝道。柴草垛里的那个家伙身子颤颤抖抖地说:“是是是,不动!不动!”同时,两只手战战兢兢地举了起来。
汪霞继续用枪逼住对方,命令着:“快给我出来!”对方连连答应“是是是”,他像个在泥粥里打滚的母猪,鼓蠕了好半天,才从柴草垛里钻了出来。
汪霞上下打量打量站在面前的人,心里说:“这是个干什么的家伙?”的确,对方的长相、神情……样样看来都不顺眼:长得像个地魔,胖得像个猪,浑身是泥,满脸是土,一双狡狯的小三角眼安在螃蟹盖脸型上,上身穿着衬衣,下身穿着小裤衩;双腿颤抖,呲着牙“嘿嘿”了两声,这更叫汪霞犯了猜疑。怎么瞅,她也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像个好人。
这家伙就不是个好人,他就是从盛牲口的东厢房里逃遁的哈叭狗。他到底怎么逃的?原来,押放哈叭狗的牲口房里的牲口槽旁,有个新挖好的地道口,房东大哥放哨去时,因为忙乱,只用草把洞口苫盖好,却忘了告诉武工队。一会儿,盖在洞口的草叫毛驴踢开,被哈叭狗发现了。他常听警备队员们说:“凡是有洞口的就有地道,地道大多能通村外。”这个发现在他说来是个意外,就利用槽腿的棱角来磨捆绑手腕的麻绳。只要工夫深,房梁磨绣针,一会儿就磨断了。他轻轻地跳进了地道。他怕留下痕迹易被发觉,又伸出手去归拢柴草,将洞口原封堵挡上。
哈叭狗跳进地道后,滚滚爬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前跑,恨不得一下跑到另一个洞口钻出村外去。当他的脑袋突然碰到软乎乎的柴草时,忽然一丝丝光亮透过来。这下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这真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他再不顾一切了,双手紧扒柴草,身子朝外钻。头刚露出来,猛听尖脆地叫了一声:“不准动!”这一声,可把哈叭狗的苦胆吓破了。他以为没逃脱武工队的手心,忙举起双手,服服帖帖地连说:“是是是!”等从草垛里爬出来一瞅,是一个拿手枪的女人,脑子一转:“妇女?昨天没见武工队里有妇女呀?”再一回味刚才吆唤中的一句“干什么的?”更觉得这个妇女和武工队是两回事,于是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由惊恐转为坦然,马上指手划脚地胡吣起来:“同志,你这一声,胆小的真得吓破胆,我当是炮楼上下来的伪军发现我呢,瞧我出的这汗!”他眼角扫着汪霞端平的手枪,低头朝前凑,心想来个冷不防,将汪霞的手枪踢飞,然后再夺过来。
汪霞的警惕性提得比天都高。她退了两步,立眉瞪眼地用手枪朝哈叭狗一点:“你别动!”
“哎哎,我不动!”哈叭狗一瞅眼前这个女八路有点不太好斗,忙陪上一副笑脸。“同志,当然这也难怪你。不过可别拿我当成坏人。我是……一提你保准知道,我是城里裕丰酱菜园的掌柜。孩子暑假里偷着进山当了八路,宪兵队知道了,非要抓我去顶帐,不得已我这才跑出来。刚才望到了伙伪军,怕他们把兜里的钱弄去,就藏到这里了……”哈叭狗嘴里漫天撒谎地说,眼睛却不时地察看周围。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站之处,恨不得一下溜进身旁七八丈远的高粱地里去。但是,眼前汪霞的这支枪在威胁着他,同时也吸引着他。他觉得,凭自己的经验,只要能接近,就能把对方的手枪夺过来;转头一想,又觉得立即离开是上策。“对,好汉子报仇,十年不晚!留着青山在,怕它没烧柴?”他这才果决地放弃了夺枪的打算,一心一意在选择机会准备溜逃。他很坦然地和汪霞说着,忽然,变貌失色地朝远处庄稼地那边一指:“哎呀!同志!你看,警备队!”就在汪霞扭头寻瞧的一刹那,他像条粘滑的泥鳅,吱溜,钻进了茂密的高粱地。
受了骗的汪霞有心去追,又觉得单人钻入青纱帐,就像鱼儿跳进水,想再捞上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个胖家伙是干什么的?敌人的密探?要是敌人的密探,这村就要出问题!”她背倚柴草垛,瞅望对面的高粱地在捉摸。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垛后传来:“是谁又到这里来了?”她扭头一望,高兴地喊了句:“魏强!”兴冲冲地迎上去,魏强张口就问:“你没见到这柴草垛里钻出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