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回到我方才的观察。吴仁民在《电》里成为一个长者。他有了经验;经验增进他的同情;绝望作成他的和平。
直到如今,我们还听得见关于革命与恋爱的可笑的言论。没有比这再可笑的现象了:把一个理想的要求和一个本能的要求混在一起。恋爱含有精神的活动,然而即令雪莱再世,也不能否认恋爱属于本能的需要。如果革命是高贵的,恋爱至少也是自然的。我们应当听其自然。那么,革命者应当恋爱——和别人一样。明临死吐出他一向的疑问道:"我们有没有这——权利?"义务的观念磨难着他。吴仁民安慰他而且解释道:"为什么你要疑惑呢?个人的幸福不一定是跟集体的幸福冲突的。爱并不是犯罪。在这一点我们跟别的人不能够有大的差别。"
在理论的发展上,这《爱情的三部曲》实际在这里得到了它最后的答案。答案的一个例子是恋爱至上主义者的慧,永久唱着她的歌:"我知道我活着的时候不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另一个更其圆满——更其理想的例子,便是吴仁民与李佩珠的结合。我得请读者多看一眼《电》的第六章,这一章写的那样真实,而又那样自然。这里是两个有同一信仰的男女拢在一起,我几乎要说两位领袖携手前行。恋爱增加他们的勇气,让他们忘记四周的危险。他们有的是希望:"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来的。"即使对于他们明天一切全不存在,他们的信仰也不会因而动遥"我不怕……我有信仰。"
这不正同作者在另一篇序里说的:"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不谋而合吗?我不晓得他们的信仰是否相同,然而全有信仰,不是吗?幸福的人们,幸福的巴金。
双十节转录天津《大公报》文艺栏)
《爱情的三部曲》作者的自由
——答刘西渭先生朋友: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你。我称你做朋友,你应当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疏远的称呼。除了我的《爱情的三部曲》外,你也许还读过我的散文或杂文,你也许还认识我的一两个朋友,从这里你应该明白"朋友"两个字在人的生活里的意义。我说过我有许多慷慨的朋友,我说过我就靠朋友生活。这并不是虚伪的话。我没有家,没有财产,没有一切人们可以称做是自己的东西。我有信仰,信仰支配我的理智;我有朋友,朋友鼓舞我的感情。除了这二者我就一无所有。没有信仰,我不能够生活;没有朋友,我的生活里就没有快乐。靠了这二者我才能够活到现在。
你说我是幸福的人,你还把我比作一个穷人,要来为同类争取幸福(我佩服你这比喻作得好。)。对你这些话,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我刚刚写好《爱情的三部曲》的总序,在这将近三万字的文章里(我从来没有写过这样长的序),我第一次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yú]:我说明我为什么要写那三本书;我说明我怎样写成它们;我说明为什么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特别喜欢它们。你如果读到那篇文章,你可以多少了解我一点,你也会知道对于你的批评我应该给一个什么样的答复。但是那篇文章到现在还不曾排印出来,所以我不得不先给你写这封信。这一年来我说过要沉默,别人也说我沉默了。
但是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的时候,只要咽住一个字也会缩短我一天的生命。倘使我不愿意闭上眼睛等候灭亡的到临,我就得张开嘴大声说出我所要说的话,我甚至反复地说着那些话。
朋友,你不要以为我只是拿着一管"万年笔"在纸上写字,事实上我却是一边写一边念的。这时候我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这个"家"据那位朋友自己说,"为了那灰暗的颜色,一个友人说过住不到两月就会发疯,另一个则说只要三天就可以成为狂人。"朋友的话也许可靠。现在他到天津去了,留下我和一个厨子看守这南北两面的七间屋子。厨子在门房里静悄悄地睡了。南房在黑暗中关住了它的秘密。我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北屋里,周围是灰暗的颜色。在铺了席子的书桌上,一只旧表一秒钟一秒钟单调地响着。火炉里燃过的煤的余烬穿过炉桥的缝隙无力地落了下来。在一排四间屋子里就只有这一点声音。正如我在《雨》里面所说,一切都死了:爱死了,恨也死了,悲哀和欢乐都死了。这时候我也想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下来。然而我不能够。我并不曾死。甚至这个坟墓一般的房间也不能窒息我的呼吸。我不能够忍受这沉寂。我听不见一点人的声音。但是我自己还能够说话。所以纵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也要大声念出我所写的那些句子。
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的整个存在都可以用这个来解释。做一个在暗夜里叫号的人——我的力量,我的悲剧就全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