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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对于今人,甚乎对于古人,我的标准阻碍我和他们的认识。用同一尺度观察废名和巴金,我必须牺牲其中之一,因为废名单自成为一个境界,犹如巴金单自成为一种力量。人世应当有废名那样的隐士,更应当有巴金那样的战士。一个把哲理给我们,一个把青春给我们。二者全在人性之中,一方是物极必反的冷,一方是物极必反的热,然而同样合于人性。临到批评这两位作家的时节,我们首先理应自行缴械,把辞句,文法,艺术,文学等等武装解除,然后赤手空拳,照准他们的态度迎了上去。

通常我们滥用字句,特别是抽象的字句,往往因而失却各自完整的意义。例如"态度",一个人对于人生的表示,一种内外一致的必然的作用,一种由精神而影响到生活,由生活而影响到精神的一贯的活动,形成我们人世彼此最大的扦格。了解废名,我们必须认识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了解巴金,我们尤其需要认识他对于人生的态度,唯其巴金拥有众多的读者,二十岁上下的热情的男女青年。所谓态度,不是对事,更不是对人,而是对全社会或全人生的一种全人格的反映。我说"全",因为作者采取某种态度,不为应付某桩事或某个人:凡含有自私自利的成分的,无不见摈。例如巴金,用他人物的术语,他的爱是为了人类,他的憎是为了制度。明白这一点,我们才可以读他所有的著作,不至于误会他所有的忿激。

勿怪乎在禁止销售的《萌芽》的序内,作者申诉道:"那些批评者无论是赞美或责备我,他们总走不出一个同样的圈子;他们摘出小说里面的一段事实的叙述或者一个人物说的话就当作我的思想来分析、批判。他们从不想把我的小说当作一个整块的东西来观察、研究,譬[pì]如他们要认识现在的社会,他们忽略了整个的社会事实,单抓住一两个人,从这一两个人的思想和行动就断定现在社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这不是很可笑的吗?"

我说他的读者大半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从天真的世故这段人生的路程,最值得一个人留恋:这里是希望,信仰,热诚,恋爱,寂寞,痛苦,幻灭种种色相可爱的交织。巴金是幸福的,因为他的人物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而他的读者也属于一群真实的青年。他的心燃起他们的心。他的感受正是他们悒郁不宣的感受。他们都才从旧家庭的囚笼打出,来到心向往之的都市;他们有憧憬的心,沸腾的血,过剩的力;他们需要工作,不是为工作,不是为自己(实际是为自己),是为一个更高尚的理想,一桩不可企及的事业(还有比拯救全人类更高尚的理想,比牺牲自己更不可企及的事业?);而酷虐的社会——一个时时刻刻讲求苟安的传统的势力——不容他们有所作为,而社会本身便是重重的罪恶。这些走投无路,彷徨歧途,春情发动的纯洁的青年,比老年人更加需要同性,鼓励,安慰,他们没有老年人的经验,哲学,一种潦倒的自潮;他们急于看见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影子——战斗,同时最大的安慰,正是看见自己挣扎,感到初入世被牺牲的英勇。于是巴金来了,巴金和他热情的作品来了。你可以想象那样一群青年男女,怎样抱住他的小说,例如《雨》,和《雨》里的人物一起哭笑。还有比这更需要的。更适宜的。更那么说不出来地说出他们的愿望的。

没有一个作家不钟爱自己的著述,但是没有一个作家像巴金那样钟爱他的作品。读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白那种母爱的一往情深。他会告诉你,他蔑视文学:"文学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终不曾想知道过。

大学里有关于文学的种种课程,书店里有种种关于文学的书籍,然而这一切在轿夫、仆人中间是不存在的……我写过一些小说,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但这些小说是不会被列入文学之林的,因为我自己就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的书。"《将军》序)你不必睬理他这种类似的愤慨。他是有所为而发;他在挖苦那类为艺术而艺术的苦修士,或者说浅显些,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大学教授。他完全有理——直觉的情感的理。但是,如若艺术是社会的反映,如若文学是人生的写照,如若艺术和人生虽二犹一,则巴金的小说,不管他怎样孩子似地热拗,是要"被列入文学之林",成为后人了解今日激变中若干形态的一种史料。巴金翼扩他的作品,纯粹因为它们象征社会运动的意义:"我写文章不过是消耗自己的青年的生命,浪费自己的活力。我的文学吸吮我的血液,我自己也知道,然而我却不能够禁止。社会现象像一根鞭子在驱使我,要我拿起笔。但是我那生活态度,那信仰,那性情使我不能甘心,我要挣扎。"(《将军》序)在另一篇序内,他开门见山就道:"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灭亡》序)记住他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我们更可以了解他的作品,教训(不是道德的,却是向上的),背景,和他不重视文学而钟爱自己作品的原因。

"我从来没有胆量说我的文章写得好,但是我对于自己的文章总不免有点偏爱,每次在一本书出版时,我总爱写一些自己解释的话。"(《萌芽》序)也正因为这里完全基于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他的作品和他的人物充满他的灵魂,而他的灵魂整个化入它们的存在。左拉对茅盾有重大的影响,对巴金有相当的影响;但是左拉,受了科学和福楼拜过多的暗示,比较趋重客观的观察,虽说他自己原该成为一个抒情的诗人(特别是《萌芽》的左拉)。巴金缺乏左拉客观的方法,但是比左拉还要热情。在这一点上,他又近似乔治桑。乔治桑把她女性的泛爱放进她的作品;她钟爱她创造的人物;她是抒情的,理想的;她要救世,要人人分到她的心。巴金同样把自己放进他的小说:他的情绪,他的爱憎,他的思想,他全部的精神生活。正如他所谓:"这本书里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事(虽然有许多事都是我见到过,听说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的悲哀。"(《灭亡》序)这种"横贯全书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但是悲哀,乐观的乔汉桑却绝不承受。悲哀是现实的,属于伊甸园外的人间。乔治桑仿佛一个富翁,把她的幸福施舍给她的同类;巴金仿佛一个穷人,要为同类争来等量的幸福。他写一个英雄,实际要写无数的英雄;他的英雄炸死一个对方,其实是要炸死对方代表的全部制度。人力有限,所以悲哀不可避免;希望无穷,所以奋斗必须继续。悲哀不是绝望。巴金有的是悲哀,他的人物有的是悲哀,但是光明亮在他们的眼前,火把燃在他们的心底,他们从不绝望。他们和我们同样是人,然而到了牺牲自己的时节,他们没有一个会是弱者。不是弱者,他们却那样易于感动。感动到了极点,他们忘掉自己,不顾利害,抢先做那视死如归的勇士。这群率真的志士,什么也看到、想到,就是不为自己设想。但是他们禁不住生理的要求:他们得活着,活着完成人类的使命;他们得爱着,爱着满足本能的冲动。活要有意义;爱要不妨害正义。此外统是多余,虚伪,世俗。换句话,羁缚。从《雾》到《雨》,从《雨》到《电》,正是由皮而肉,由肉而核,一步一步剥进作者思想的中心。《雾》的对象是迟疑,《雨》的对象是矛盾,《电》的对象是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