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两周后,也就是大士要来做代数题的星期日,玮收到一封信:“我不能来找你做代数了。父亲要带我到重庆去,说是那里很好玩,可能一个月回来,再还你手帕。”
信没有上下款,字迹也充满了野气,纸上有一滴墨水的痕迹,玮想起那一滴大的泪珠。这样的分别虽然省事,玮心里总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缠绕,不知何时才能和大士再见一面,在繁忙的功课和各种活动中,不时会漾起这一缕思念。
殷大士到重庆上学去了。传言说这似乎是一种人质,谁知道呢。
第三节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晴朗。又是一个跑警报的日子。红球挂出了,空袭警报凄厉地响起。人们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并不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不同。孟弗之因学校事忙,约有十来天没有回家了,现在随着跑警报的人群,走出东门回龙尾村去,他要告诉碧初和孩子们珍珠港事变的消息。乡下看不到报纸,家里没有收音机,若是没有人来来往往,什么大事也不会知道。他想着战争的局势,日本和美国作战,日本多了敌人,我们则多了朋友,这是好事。学校的艰难情况让人忧心,还有玮玮近来的遭遇;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不过是腐败的一个方面。这一年又写了好几篇文章,要写的还多着呢。又想着近来关于陈纳德十四航空队的消息,说已有多架战斗机到昆明,要在空中打击日军的侵袭,飞行员在昆明、仰光两地受训,不知何时开始战斗,又不知什么时候有我们自己的飞机。这大概是千千万万中国人一致的想法。
路走熟了便不觉得远。这两年,弗之常走路,发现若是跟着一个目标就会走得比较快,现在他随着一匹小黑马,快步走着,心头渐觉轻松,不觉已到了龙尾村外的松林。看见一行行各种摊子,许多人来来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赶街子,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双小儿女,正是嵋和小娃抬着十几挂松毛,嵋手里还提着一篮菜,小娃个子矮,松毛滑到他这一边。嵋说:“推上来,推上来!喊你推上来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过松毛。“爹爹!”两个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们会抬。”“娘又病了,不过今天好一点。”三人来到芒河堤上,忽听飞机声响,不像轰炸机,弗之心想。蓝天上飞过一队飞机,机翼上没有太阳旗。“我们的飞机!”人群中有人在喊。这一队飞机果然是截击日机的,它们向天边出现的敌机飞去。
九架沉重的轰炸机排成三行,我方的战斗机向它们开火!它们身手灵活,忽上忽下,对着笨重的轰炸机射去炮弹、枪弹。一排排火光,一阵阵闪亮,一个火球坠落下来,在空中炸开了,亮光四处迸射,紧接着又一个火球落下来,那是日本飞机!横冲直撞、无人阻挡的日本飞机掉下来了!糟践生灵,万恶不赦的敌机掉下来了!赶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东西,拍手大叫:“打下来了!打下来了!”一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挥舞,喊着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场上。
弗之伫立堤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嵋仰头问:“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长叹一声:“不那么容易啊!”天上的敌机转头逃走,我方飞机紧追下去,留下一阵轻微的爆炸声。弗之招呼小娃回来,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后来据说这次空战打下日机三架,挨炸惯了的昆明人个个觉得自己长高了几尺。
这就是嵋和小娃的梦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
宝台山的路由石块歪斜地铺成,石缝中的草还是很绿。小娃曾在这路上崴过几次脚。嵋一路絮絮地告诉家里的事,青环让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几天不能起床,多亏钱太太和凌姐姐轮流来帮助料理。 快到家了,两个孩子飞跑进门,大声说:“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惊喜地站起来,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弗之抢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过去夺过碧初手中的衣服,说: “娘又不听话了,我们刚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干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幸亏爹爹回来了。”两个孩子心里默念。三人扶碧初进房,靠在床上,弗之觉她身上微微渗出冷汗,心上发愁,说:“上星期还好好的,怎么这样了?”碧初勉强道:“没有什么,这病时好时坏,也是常事,我应该听嵋的话。”三人垫枕头,掖被子招呼了一阵。拾得也挤在脚边蹭,碧初叹道:“福气够好的了,还要什么。”
弗之告诉了日军偷袭珍珠港、日美开战的消息,碧初高兴地说:“好像是有了盼头。”嵋和小娃马上找来地图,要指给碧初看,弗之说:“先让娘休息吧,我们听嵋的。”嵋让小娃做功课,自己熟练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间擦拭了一遍,然后到厨房做饭。这时有人从晾的衣服中间走过来,是江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