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妍道:“我看五婶好多了。”碧初道:“刚才又晕了一阵,睡了一下好一些。”雪妍道:“这几天,米太太身体也不好,她怀孕了。”碧初惊喜:“这是喜事,他们有后代了。”雪妍叹道:“这后代还不知漂泊到哪一天。他们要来看望五叔和五婶。”
说起这个犹太家庭,大家都很同情,世界上居然有没有祖国的人,多么奇怪!周围的人常因看到他们,而为自己有祖国,且在为她受苦、为她奋斗,而感到骄傲。雪妍缝好衣服,见一支洞萧插在瓦罐里,拿起来抚摸,笑说这也是件传家宝,那天听见嵋吹,声音像从远山中飘来似的。这时,小娃做完功课走过来,拿起洞萧便吹,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苏武牧羊》。苏武留胡十九年,在冰天雪地中牧羊,不肯投降,终于归汉,回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小娃吹出的萧声并不美妙,但似乎传达着一个信念。
柳忽然低吼一声向门外跑去。不多时,卫葑挑着一桶水走进来,后面有两个外国人,柳围着他们转,好像久不见了,那两人是米先生和米太太。米先生打着领带,拿着手杖,米太太穿着长裙,拿着一本书。半边头发向前流,遮住半张脸,这是她的发式。
屋里窄小,只米太太进屋去。她说知道碧初不舒服,早想来看望,只是怕打搅。碧初靠在床上,微笑道:“我这病没什么,头晕一阵,过去了就好了。从落盐坡走来,累不累?”雪妍用法文翻译。米太太习惯地用书遮住脸上的疤痕,“雪妍告诉你我们的好消息了吗?我怀孕了。我做过一回母亲,但是现在没有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成功的母亲,你会给我经验和福气。”碧初轻声叹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成功的母亲,三人低声谈话,脸上都是喜洋洋的。
弗之请米老人在院中坐了,他们谈论珍珠港事变后的局势,谈论云南小村的环境。弗之关心地问起米家的生活。米老人很有外交家的风度,谈吐有趣,态度可亲。他说,他和妻子都极喜欢这个小村。龙江、芒河常让他们想起莱茵河。他在莱茵河边长大,从来认为德国就是自己的祖国,愿意为她生、为她死。一九三三年,他从任上被召回国,随即以莫须有的罪名——也许是十分明确的罪名,只因他是犹太人——被驱逐出境。
弗之叹道:“犹太民族是伟大的,经过几千年的漂泊,被排挤、被驱赶,还保留着自己的文化和传统,立足于世,这是多么不容易!希特勒排犹就是反人类。他发动的侵略战争也证明这一点。”
卫葑放好水桶走过来,说:“什么时候能完全消除种族之间的隔阂就好了,当然希特勒的残酷的灭绝人性的行为,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政治的需要。”米老人说:“葑很了解我们,我常想,他不只是一位出色的物理学教师。”卫葑笑道:“我还是一个出色的邻居呢!”嵋走过来,说:“你还是一位出色的兄长。”米老人赞许地看着嵋,大人孩子,屋里屋外,大家愉快地谈话。
这一上午,孟家为了截击日机的胜利,和一个小生命的孕育,处在一种节日的气氛之中。
一九四二年的元旦来了,春节来了。几个月来轰炸显著地减少了。不用跑警报,真是稀奇事,战争似乎暂时隐退了。孟、李两家,还有文科研究所的单身教员,一起过节。他们在地上铺满了松枝,踩上去软软的。松树的气味充满全屋。有人拿了红纸来,嵋和之薇糊了好些小灯笼,错落地挂在墙上。蜡烛不够,只点了几支,房间便大变样。烛光跳跃着,松枝的绿色映上来,使得陋室像一个绮丽的梦。这是大家在东藏期间的一个特别的充满希望的节日。
春天来了,昆明因四季不分明,花事从来不断,不像北方的春天来得那样热闹,而是淡淡地,在一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中悄然来到。宝台山上,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次第开放,宛如一块块花毡包裹了山坡。在文科研究所墙外的操场上,要举行一场劳军演出,这个消息使得这一带的村民们都很兴奋,军队派人来搭戏台,用了两天时间,嵋和小娃天天跑去看,眼看戏台逐渐成形,两个孩子有一种成功的踏实感觉,这是在建设什么,而不是在破坏什么。抗战前嵋还看过几次演出,小娃一次也没有看过,他一直在问,是不是真的人在台上走?知道演出剧目是《群英会》以后,碧初给他们讲了《群英会》的故事。他们都看过《三国演义》,诸葛亮、周瑜都是熟人了。演出这一天小娃问了好几次,天怎么还不黑。好容易天黑了,几个汽灯打足了气,挂在台前,亮得耀眼。皎洁的月光不知移到哪去了。士兵们军服整齐,村民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早早坐好等着看戏。孟家人可没有以前出门做客的准备了,只要穿得够暖就行。场地中有一块地方是给大学的,这是近几年来,大家第一次轻松地聚在一起。
大幕是用几块军毯缝制的,挂得不很正,锣声一响,还是顺利地拉开了。那不知是什么剧团,唱念做打颇能传神。诸葛亮出来了,蒋干、黄盖出来了,周瑜出来了,生、净、丑、小生,各种不同的音色,和颜色鲜艳的服装组成了一个想象的历史中的世界。台下人除了看戏各有不同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