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他用手指戳着于而龙,嘻嘻笑道,“支队长,你大概是贵人多忘,不才小可曾经写过你的战地通讯《水不在深》,还留有一点印象么?”
于而龙像被电击似的一颤,记忆像破闸之水涌过来。“妈的——”他忘情地骂出了声,把老头紧紧挟住,几乎无法相信地:“活见鬼,你是劳辛?”
“货真价实,丝毫不差。”
于而龙欢悦地喊了出来:“呵!我的诗人。”
“还诗人呢?倒不如说是一个活着的死人罢了!”这位“诗”“死”不分的诗人嘿嘿地笑,是那种玩世不恭地笑,和公墓四周庄严肃穆的气氛不相吻合,于是惹起别人明显的不满。太张狂了,太忘形了,竟然这样肆无忌惮地笑,未免太亵渎故去的人了。“不不不!”劳辛毫不在乎地,“阳明同志如果活着,他也会高兴的。来——”他张开膀臂,甩掉手杖,“咱们再拥抱一次!”
“庆贺我们活着见了面!”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然后劳辛用拳头擂着于而龙宽阔的前胸:“你呀!你呀!”
“你不是‘光荣’了么?说得活灵活现,千真万确。”
劳辛又笑弯了腰:“我也一直以为你‘革命成功’了呢!直到我去了趟石湖,才知道你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找呀找呀,你在哪个避风港里呆着?”
于而龙想起他那九平方米的“优待室”。“我不信,你会找不到臭名远扬的我?”
“我认为你不会离开部队。”
“早就当老百姓了。”
“说明白的,现在干什么?”
“无所事事,一个自由哥萨克。”
“彼此彼此。你要不这样,就不是于而龙了。”劳辛深情地注视着石湖上出名的蛟龙,时隔好几十年,除了花白的头发,饱经沧桑的鱼尾纹,依然是那高大不屈的身材,魁梧结实的躯干,而且还是那样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不由得叹息:“一条好船,卷起风帆,落下桅杆,在避风港里抛锚系缆,真可惜啊!”
握别的时候,劳辛紧握住他的双手:“重新碰见你,真高兴,至少,在给我开追悼会时,又可以多一个生前友好了。”
他的风趣、乐观、充沛的感情,仍旧不减当年,使于而龙想起这个诗人、记者,当年曾经是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汉,他那翩翩风度,潇洒姿态,是相当有魅力的。记得那时在石湖湖滨召开群众大会,他总是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挥着年轻有力的臂膀,指挥台下的战士和乡亲,分部轮唱《保卫黄河》。哦,那激情澎湃的场面,现在想想也十分动人哪!那时候,人们什么都匮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诗人找不到一张写诗的纸,更谈不到吃穿用和枪支弹药了。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声,即使饿着肚皮,也要敞开喉咙唱出鼓舞人心的歌声。那一刹那间的劳辛,是一团炽烈的火,青春的火,热情的火。那时不讲究什么歌唱艺术,但是在他手臂的挥动下,那一部一部“风在吼、马在叫”的歌声,像暴风雨里的石湖,波涛起伏,巨浪翻滚,不可遏制,无法阻挡,显示出真正的人民群众的力量。在歌声里,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起来了,谁也无法让他们再弯下腰去!
脑海里的歌声消逝了,他目送着那个老态龙钟走远的劳辛,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是当年热情洋溢的诗人。时间是最最无情的,即使最坚硬的黄金,慢慢地,全部光泽也会被时间磨蚀掉,最后变得灰暗浑浊起来。然而,革命者的意志,越是砥砺,越是坚定,越经过时间的考验,也越能映现出铮铮的光华。
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