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样画葫芦,那是保险系数最大的,干吗冒风险?你这幅画,从内容到形式,都值得推敲。这里不但有西班牙的戈雅,还有英国的康斯泰布尔,透纳……”他像数家珍地把印象派的远祖都搬弄一番,然后做好人地说:“这我可以不指出来,横竖外行人不懂,可是——”他瞧着画面上的那个指挥员,把话咽住了。
“你比夏阿姨还神经衰弱,疑神见鬼些。”
“我不明白,于莲,你爸爸干嘛总跟纬宇同志拧劲呢?”
于莲从画架上跳下来,蛾眉竖起,眼里闪出犀[xī]利的锋芒:“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便说说——”艾思不由得赞叹着这个比油画还富有色彩的女人,她那类似标准模特儿的丰腴柔美的体态,充满了青春的诱力。他心里想,倘若她要脱掉沾满油画色的罩衫,肯定就是波提切利的不朽名作。诱惑使他禁不住地向她凑拢,但是画幅上的那个老兵,又使他望而却步。更使他害怕的是她头脑里的许多直率的见解,和愤世嫉俗的情绪。艾思固然欣赏她,但是,娶一位给自己带来灾祸的美人,还是有疑虑的,所以至今下不了决心。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忽然,装得极其平淡地问了一句:“嗳!于莲,上回你说的那些小道消息,谁告诉你的?”他指着画面上那位倚靠在坦克履带上的指挥员,“是不是他?”
倘若不是艾思问得这样古怪,这样蹊跷,她也不会引起注意了。
“他是谁?”她问这个话里有话的人。
“!谁不知道你以哪一位作蓝本,画这位将军啊!”他以嘿嘿的笑声来掩饰他想追寻的目的。
“追谣吗?”
“我可没有那个兴趣,只不过想证实一下那消息的可靠性、准确性,因为也有别人告诉了我。”
“快慰人心的消息总是长着腿的,不许招摇过市,不许代表中央讲话,不许接待外国人的约法三章也许是有的,报纸上很久没见她露面了。”这还是她为了创作这幅油画,来到她爸爸妈妈的战友肖奎那部队体验生活时,听那个快嘴阿姨告诉她的。
但艾思一个劲地追问:“是你爸爸的老上级,那位‘将军’透露出来的吧?”
于莲觉得紧紧追随夏岚的艺术家有些笨手笨脚,连个小特务都不会当,便嫣然一笑。那笑容真勾魂摄魄啊!“艾思,听小道消息有个基本道德,那就是哪儿听,哪儿了,出门概不负责。哈哈,真到了那一天,当庭对质,我就说是你讲的。”
真是一朵带刺的蔷薇,现在就感到扎手了。艾思也许确实有些想娶这个美人,便真诚地劝说:“于莲,你应该建议你父亲跟那位‘将军’保持一点距离,而且,我认为你不应该画他,这是要担很大政治风险的。”
“我哪里画的是他?天知道,我是塑造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形象!”
“可眉宇间有他的影子,而且那种气质——”
“瞎掰,我最讨厌牵强附会!”
“可已经有人在说你在为人树碑立传。”
“谁?”
艾思不做声。
“夏阿姨吗?”
尽管那个大鬓脚矢口否认,但实际上是一个信号,于莲把它疏忽了,这就紧接着犯了第二个错误。
于莲凭着她的艺术直觉,画出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兵,正在给簇拥住他的年轻战士,讲评刚才进行的实弹演习;他也同战士一块滚爬来着,浑身湿漉漉的,沾着泥污,谈笑风生,神采奕奕。在他对面,有个身材高大的战士,大约不是由于鲁莽,就是由于怯阵,造成反坦克火器发射失误,以至成绩吃了个空心鸭蛋,正臊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瞅着大家。
很明显,老兵在讲评里涉及到他,要不然,那个从炮塔里探出半截身子的坦克手,也不会做鬼脸来讥笑大个子了,似乎可以听到坦克手的粗嗓门:“要想搞掉我,你呀,刚出土的笋子,还嫩一点。”
所有战士都画得英俊可爱,虎气生生,乐呵呵地笑着——可有人竟说这是退出历史舞台的遗老遗少所发出的敌意嘲笑,天哪,在那些明公眼里,世界就是哈哈镜,无不歪曲扭斜。分明整个靶场上洋溢着亲切和谐的气氛,飘扬着善意期待和殷切鼓舞的笑意,但偏要说是“末日的审判”,而且连辩解的权利都不给,当然画面上有那么一点辛辣的胡椒面,可也不至于神经脆弱到那种程度。一个娃娃兵,从大个子身后,钻出个脑袋朝他撇嘴,还伸出个小拇指揶揄他:“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啦!”不知为什么,竟惹怒了一些新贵,说是指桑骂槐,打击革命新生事物,哦!罪名可不小咧!
其实问题的核心,是那个老兵,从他持重稳健的神态,和战士对他的尊敬信赖的心情来看,不言自明,可以估量出他的身份,起码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吃小灶的。他老了,应该说相当的老,可是在生气勃勃的青年中间,他又并不显得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