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在一次战斗的间隙里,政委高兴地跑来告诉队长:“恭喜你啦!快去看看孩子吧!”于二龙弄不懂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喜形于色?高兴得呵呵地合不拢嘴。直到他不久以后落到敌人手里,被杀害了,游击队长猛地变得孤单,变得软弱,越发需要他的时候,他那一片赤子之心,一种革命的天真,使得人们更加怀念这位播火者了。
他当时狠狠地给于二龙一拳:“看你一副死了老子娘的脸!”
“有啥好喜欢的?”
“你呀,二龙,我老婆生第一个伢子的时候,我是赤卫队长,乐得我直蹦高,又有一个打红旗的,还不高兴?看你嘟哝着脸,像灶王爷一样,别把刚出世的小游击队员吓哭了!”
于二龙笑了,那尴尬的笑容,比闹牙疼的脸还不受看,战士们都背过脸去捂着嘴乐。他也弄不清当时的心情是喜是忧,而且柳墩距离太远,部队马上还要转移,所以就不打算去看她们了。赵亮看出他的疑虑,莞尔一笑:“你以为芦花在柳墩太太平平坐月子哪?老林嫂是真正的游击队员,在沙洲上呢,我们老早扎过营的树窝窝里安家啦!离这儿不算很远,你去吧,不过,我不是小看你,怕你未必能找到她们!”
笑话,沙洲对于二龙来讲,就像掌心里的纹路那样清楚,他们曾经在那里和讨伐的鬼子队长大久保,捉过多少次迷藏啊!通讯员长生和他在密密的野生树林里,拨开高可没人的蓬蒿,穿过纠缠钩绕的荆丛,过深可及膝的溪流,攀着一团团簇拥着生长的杞柳,到达了旧日的宿营地带。
太阳在他们头顶上,慢慢地朝西偏斜,两个人的影子越来越长,知道时间不早了。呸,果真让赵亮说应了,两个女人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要不是于莲的呱呱哭声,恐怕他们只得扑空回去了,那未来画家的大嗓门,吓于而龙一跳,似乎她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听到呢!
孩子的咿呀啼叫,使他们很快发现了要寻找的目标,但是一想到同时也有可能招来敌人,队长的心立刻打了个寒噤似的紧缩起来。王纬宇引经据典,起义军是带着家小的;于而龙那时文化很低,不辨真伪,但至少他懂得石湖支队是行不通的。他想起前不久,整个支队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是怎样在炮楼底下悄悄跑脱的,而且还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倘若当时,有谁轻轻咳嗽一声,或者忍不住打个喷嚏,整个支队就会覆灭在大久保的包围圈里。可以想象在那样情况下,一个哭哭啼啼的婴儿会给周旋在敌人夹缝里的游击队,带来什么结果?这支在敌人心脏地带活动的共产党部队,已经在敌伪报纸上好几次宣称被彻底扫荡干净,然而他们始终没离开石湖,仍在牵制住敌人。一支要求高度机动的游击支队,怎么可能背着娃娃打仗?
——莲莲,原谅我吧,我已经决定了你的命运。于是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也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想让你,在世界上多呼吸一会儿吧,原谅那时你残忍的爸爸吧!
通讯员孩子气地朝发现的,伪装得十分巧妙的掩体奔去,在小河里着水,也是跑着跳着,同时兴奋地大声喊道:“指导员,指导员——”等于二龙慢悠悠地走到,他已把于莲从窝棚里抱了出来,说实在的,于莲裹在破褂子里,丝毫也不吸引人,说她是丑小鸭,半点也不过分。
在那棵碗口粗细,不算高大的苦楝树底下,芦花坐在窝棚门口,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非常愧疚地看着丈夫。自从于莲来到人间,吸了第一口乳汁以后,母性的本能,使她说什么也舍不得把孩子溺毙了。
“不行,芦花,说什么也不能留呀!”
谁也没有吭声,不但孩子的妈妈,就是抱着孩子的长生——其实那时他也是个孩子,都觉得他忍心把孩子割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生路吗?
长生紧紧搂住于莲,生怕夺走似的,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坐在窝棚门口的做母亲的芦花,心海里该掀起多么狂烈的波澜,可表面上不露半点表示异议的样子。事后,看她嘴唇上咬出来的深深的血印,和她手掌里捏得稀碎的蒿秆,可以猜出她是怎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
他又何尝轻松呢?一条生命啊!她有权在世界上活下去。但是他却残酷地伸出手去:“给我吧,长生!”
“支队长,你不能,你不能……”他恐惧地盯着于二龙,畏缩地后退着。
“天不早了,我们该往回走啦!”于二龙朝他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