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湖里的水族们兀自还在沉睡,至今尚无半点动静。既然如此,好吧!他便俯下身去,捧水拭了把脸。温馨的湖水,使他感到舒适惬意,长途跋涉的辛苦,基本上也就无所谓了。本来,他可以坐飞机直达省会,然后,再由熟人搞辆小车送他回到石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途径。他偏不,因为他这次回乡,有他自己的目的,要寻找一把能够打开三十年来旧锁的钥匙,所以他不愿意落入官方或半官方的包围之中。坐硬板车,挤三等舱,一路颠簸,浑身骨头差点没散了架,才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石湖。
雾稀薄得已无碍于视线了,整个家乡的轮廓,呈现在他的眼前,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也许存在着相当漫长的时间差距,以致山脉的峰峦起伏,湖岸的曲折走向都发生了一些什么变迁似的,和记忆里那从来不变的陈旧线条,无论如何也吻合不到一块去。看来,人们是容易习惯抱残守缺的。他望着湖对岸那个矮趴趴的、不算高耸的山头,心里禁不住涌上来一股感伤的滋味。山头上,沸沸扬扬的树木,使得它像个长发披拂的老翁。他想起他的游击队员曾经亲昵地称呼它为鹊山老爹。三十年前,那位女指导员牺牲以后,他像折断翅膀的大雁,不得不离开飞行编队,就是被人抬在担架上,告别鹊山,离开石湖的。记得吧,老爹!这位游击队长曾经暗地里向你许诺过,伤一痊愈,立即回石湖来。然而,一别三十多年,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在满头华发,两鬓严霜的年纪,才将诺言兑现,连他自己都觉得未免晚了一点。
并不是他自食其言,也别责怪他把鹊山、石湖以及死去的亲人忘怀。原谅他吧!老爹,他确实时常在思念,而且不止一次打定主意要回来看看。如果说以前打算回乡,是感情上怀旧的因素占主导地位;那么去年春天以来,燃烧在心头的这把火,就是要剖析开那不解的哑谜了。到了今年,恐怕对这回乡之行,更多了一层意义,那就是履行一个布尔什维克的神圣职责了。然而,无论过去和现在,对我们的主人公于而龙来说,回故乡一趟,是一桩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比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难。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对别人是轻而易举的事,到他面前,就层层设卡,处处碰壁。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阻力?而这个阻力又来自何方?过去,他的确不曾认真思考过;现在,这位回到故乡钓鱼来的游击队长,坐在树墩上,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是这样,老爹!”他在心里对鹊山讲:“认识一个人容易,要讲到彻底理解一个人,那恐怕是很费难的了。”
于而龙记得最早萌出回乡主意的,好像是在一九六三年吧?
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和由于专家撤走,造成工厂差点停摆的局面以后,他,厂党委书记兼厂长,实在感到累了。于是,决定回石湖去住上十天半月。美不美,家乡水么!连他老伴、闺女、儿子都嘲笑他这种要不得的思乡症,因为家乡连半个亲人都没有了。
飞机票都订妥了,那位神通广大的王纬宇,哦,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连省地两级都给通气打了招呼,安排得再妥当没有,合着眼也可以回老家了。然而,遗憾极了,开不完的会议,批不尽的文件,堵不完的漏洞,以及成堆涌来的问题,使他回想起解放战争时,骑着他那匹的卢,追赶残敌在黄河滩上,拔出了这条腿,那条腿又陷了进去一样。有什么办法?万把人的工厂,你是党委一班人的班长,想拍拍屁股休假走人,谈何容易。
好心的王纬宇敦促他迅速采取行动:“老于,横下一条心,赶快走人,别磨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