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记住吧!记住那位老爷子的话,天不会坍,党不会垮,坏人一时当道,终究成不了气候。”
“谁?”
“就是帮我把那块石碑,弄到这儿来的老爷子,说是个红军呢!”
于而龙明白了,他该是江海提到过的,被大石头压得最后咯血而死的长征战士。十年,有多少这样的好同志,离开了社会主义的中国,这不是泪,这不是血,这是悲剧,这是共产主义运动史上的悲剧,这是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都应该防止它再现的悲剧。
血不会白洒,泪不会白流。“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审判日总有一天要来到的。历史的罪人,逃不脱人民最终的裁决!路易十六不是被人民送上断头台的吗!
“挖吧!二龙!石碑就在浮土底下,江海昨晚说啦,豁出再低十年头,再弯十年腰,也要把芦花的石碑立起来。”
一锹下去,那块殷红色的石碑露了出来,于而龙弯下腰去,用手把沙土拨拉开,一会儿,那颗五角星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时候,老林嫂打开那个包袱,取出纸锭,在墓碑旁边烧化着。
微微的火光,缭绕的纸烟,像一层薄雾,团团裹住了于而龙。
——芦花呀!我早就该来看望你的,原谅我吧!当然你对你的二龙,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倒不是因为我没能挡住泼在你名字上的污泥浊水,也不是因为我找不到那个开黑枪的坏蛋,这些虽然属于你我之间的事情,实质上是和阶级的命运,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相关连的。但我,已经不是你心目里那个二龙啦!我离开火线太久啦!是的,我不能再当自由哥萨克啦!
现在,那个曾经翻江搅海的于而龙活了,任何力量都挡不住他,他恨不能马上站到“将军”面前:“周浩同志,给任务吧!”
他多么渴望着一场战斗啊!
想到这里,便把那些沙土,重又扒拉好,把那块石碑覆盖住,心里在默默地向那个长眠在新居——同他一样,也被赶出了老房子的芦花祝愿着:“再见吧,芦花,你放心地安息吧!春天已经来了,这块土地一定会装点得更美的。”
老林嫂有些奇怪地:“二龙,怎么不把碑立好,又埋下去,干什么?”
于而龙想起小姑家那位老抗属的话:“ 就让芦花像她活着的时候,和乡亲群众们紧紧抱成一团那样,埋在深深的土地里吧!”
她问:“那么碑呢?”
“人心才是没字的碑啊!”
这时候,老林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他:“ 二龙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于而龙打开一看,是一枚很小的手枪子弹的弹头,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了。
“是从芦花棺材里摸到的。”
他愣住了,一切都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印证了,他认识这颗弹头,熟悉这颗弹头。啊,一幅再清楚不过的图画,在头脑里呈现出来。
听见水生在叫喊,那条猎狗飞也似的蹿了出去,于是,他们告别了芦花的新坟地,通过曲曲折折的盘陀路,来到湖岸边。
“二叔!”水生跑着迎了过来。
“咦!人呢?”
“她在那边上岸了,偏要上去不可。”
“那是为了什么?”
“她说她见到了一个人影。”
人影?于而龙猛地一惊,难道真的有一场战斗?是他?蹊跷!坐不住金銮殿了吗?……只见那条晓事的猎狗,也显然被空气中陌生的异味吸引住了,跳起来汪汪地叫了两声,企图引起人们对它的注意。
水生把珊珊娘要他讲的话,全告诉了于而龙,并且掏出了那五块银洋。啊!一点不差,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块丁当响的银元。当年的游击队长顾不得飞跑出去的猎狗,一把抓在手里,然后捏了些沙土,将银元逐个擦了一遍,当在每个银元的背面都发现一个熟悉的字样时,他的手由不得颤抖了。怎么能不激动呢?人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动物呀!想到这五块银元,从赵亮带到石湖开始,辗转周折,四十多年的血和泪,终于又落到他的手里,于而龙是凡人——他自己一直这样讲的,怎么能按捺下那颗不平静的心呢?那银元上镌刻的五个字:“ 于而龙芦花”,仅仅联系着他们两个人么?四十年风波,整整两代人的命运呵……
他记得芦花说过,有一天,等莲莲长大了,出嫁了,要把这五块银洋,当做压箱底的钱,给她作陪嫁的礼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