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而龙在思索:现在已经弄不清,芦花为什么急急忙忙,甚至不惜拿出那珍贵的五块钢洋,作为脚钱,坐老晚的船赶回沙洲?那她自己那条船呢?又被谁驾走了呢?
如果说,老晚的话是可信的,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倒和当时的现场完全符合了。长生朝枪响的地方赶去,那特务已被芦花一枪打死了,连挣扎的过程都没有。而芦花自己也中弹倒下,枪弹是从后背穿进去的,她趴在那儿,当时,还是相当清醒的,似乎要对长生说些什么,但说不出话了。
特务身边只发现一支大号勃郎宁,一直以为芦花是被这支手枪打死的。起初,大家也有点怀疑,她怎么会是从后背被击中的呢?但人们,包括那位博学多才的王纬宇,展开了最丰富的想象力,后来,慢慢地给合理得头头是道了。
据他们分析,芦花在往回走的过程中,特务开枪射击,然后,她奋力坚持着转回身击毙了那个坏蛋。当然,如果不是劳辛从老晚那里听来新的情况,于而龙一直也相信她倒会那么英勇地消灭敌人的,但老晚说得确凿不移,芦苇里响了一枪,那么肯定是有第三者了。
不祥的枪声在他脑海里响起,砰!砰!他眼前顿时黑了。
一声清脆,一声喑哑,他晓得出事了,而且预感到会产生不幸似的,挣扎地爬起。随后,是长得令人难耐的静寂,于是他更加不安,连忙拖着沉重的身子,沉重的腿,和一颗格外沉重的心,爬到了窝棚门口。冬天,沙洲的草木要稀疏些,他一眼就看见长生背着芦花,踩着未化净的残雪,朝窝棚快步走来。
看到通讯员慌不择路的样子,他的心凉了。于而龙是个不大知道畏惧的汉子,但在那一刻,他意识到,最可怕的祸事临头了,真是恐惧得发抖了。
他立刻完全绝望了,芦花不止一次经历艰险,也不止一次面临死亡威胁,但从来不相信她会被死亡所征服,总抱着她一定能生还的信心和希望。可是,她说大年夜一定赶回来而没回,在黑沉沉、阴惨惨的初一早晨,在远处迎神的鞭炮和庆贺的锣鼓声里,于而龙绝不是迷信,他知道不会再有奇迹。芦花,和他十七年相依为命的芦花,要永远离开他了。
她安详地躺在窝棚门口,也就是眼前这棵苦楝树底下,热血无法控制地流着,湿透了她的旧棉袄,染红了她身旁的沙土,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心脏停止了跳动,芦花短促的一生,就这样终结了。
指导员在死前肯定是有许多话要讲的,可以看出她那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在哆嗦,然而,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因为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终于,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依旧是那样明亮,依旧是那样清澈,看了一眼于而龙。大概在她生命的终止时,能有生死与共的亲人守在身边,使她感到慰藉吧?她微微地露出一丝笑意,缓缓地,宁静地,合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告别了人世。满是创伤,肿胀未消的手掌松开了,几瓶盘尼西林滚在了被她鲜血洇遍的沙土上。
于而龙从不相信命运,但不禁向苍天呼喊:老天,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严峻,太残酷了?
听起来沮丧的锣鼓、泄气的鞭炮,还在远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响着,他和芦花就这样在一块过了年。
一个凄惨的诀别的年……
黑压压的云层,令人窒息地覆盖在冬天的石湖上空,长生去找卫生员了,只剩下于而龙一个人,守着像是恬静地安睡着的芦花。对,还有鹊山老爹陪伴着,那山头未融的积雪,使得它更像一位须发苍白的老者,在同情地俯瞰着他们。
鹊山依旧,可三十个年头飞也似的过去了。
于而龙也老了,又回到石湖。但是,芦花呢?她在哪里?
老林嫂扶着苦楝树站起,递给于而龙那把铁锹,揉了揉已经哭不出泪水的眼睛:“ 有那伤心难过的工夫,还是把芦花的坟垒起来,把石碑竖起来,她也该跟我们大伙一样,可以挺直腰板,站起来啦!”
“啊?”
她指着于而龙跟前的那块稍稍隆出地面的土丘说:“ 挖吧!二龙!趁着黑夜,我就把芦花的骨头,从三王庄一块一块地收拾好,偷偷地埋在这块土包里。我想,这块地方,除了我,谁也找不到,再说,芦花在这儿,生养过莲莲,救活过你命;也是在这儿,咽了最后一口气。我琢磨,她会喜欢这棵苦楝树给她做伴的。”
“老林嫂……”于而龙扔掉铁锹,一把拉住白发苍苍的候补游击队员——不,真正游击队员的手,激动万分地说:“ 我的老姐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