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王纬宇的脑袋,从窝棚的缝隙里钻进来,先是他那笑声,和随着笑声贴过来,那张满面胡茬的脸。
“看你这副狼狈相。”于而龙多少有些怜惜地说。
他抚摸着刺猬似的下巴,自嘲地:“ 马瘦毛长啦!怎么样,阎王老子不收你?”他的出现,窝棚里的空气变得热烈一点。
从那时开始,他的笑声就有言菊朋老板那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冷笑热哈哈,是个捉摸不透的怪物。起先,三王庄失利以后,倾向完蛋一派,坚持主张把队伍拉出石湖,寻找主力部队去。没过几天,他态度陡然变了,声称死也得死在鹊山老爹的身边。反正,王纬宇是个有着超等才华的演员,不过,一九四七年,他多少有点“倒嗓”,虽然还是那样笑,但其中缺少一点往日的从容和自信。他看到于而龙龇牙咧嘴的样子,一个铁汉子会折腾到这种地步,伤势可想而知,揭开被子看了看伤情以后,问谢若萍:“怎么样?”
年轻的卫生员一筹莫展。
“恐怕得打盘尼西林了!”他是个无所不知的通才,青霉素在那时,还是一种新药。
“后方医院也找不到。”
“到县城去想想办法看。”王纬宇摘下眼镜,用肮脏的衣服角擦着,思索了一会儿:“交给我来托个人情试试。”
芦花压根不相信他能办成,便决定通过她在湖东建立的渠道去搞盘尼西林。直到年终,也没有消息,而于而龙开始发烧了。看来,芦花只得亲自去一趟,她嘱咐长生好生照护,临走时握住于而龙滚烫的手,安慰地说:“ 你放心,好生等着我,再晚,三十年夜也会赶到家,咱们一块过年。”
一个疼痛和发烧的伤员,年节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她该走了,长生告诉她已经划来了一条小船。但是,芦花又坐在于而龙的身边,替他把被子掖好,然后说:“ 等我回来吧,二龙,多少年总是咱俩一块守岁的,对不?想一想,自打大水漂来那年起,一直到今年,从来也没分开过年,是不是?”
确实是这样,于而龙点点头,命运的纽带,使他们不离不分地共同度过十七个春节,即使她那年去抗大分校学习,以为她准会留在学校过年了。三十晚上,到了掌灯时分,等了会儿,不见她影子,谅是回不来了。这时,支队开联欢晚会,整个驻地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哦,人与人的关系,是那样融洽,团结,和谐,一致,现在回想起来,真如古人追念葛天氏之民那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而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向往和渴慕了。于而龙到屋外的寒风里,替值勤的战士站岗,让他进屋去暖和会儿,跟大伙一块热闹。突然间,一个女战士出现在于而龙的面前,英姿勃勃地敬了个礼,威武而又调侃地说:“报告队长,我回队过年来了。”
“啊!芦花!”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而,于而龙很快松开了。因为那时候,好多人对他们之间的情感是持非议态度的。但芦花却久久不肯撒手,明亮的眸子闪烁着热烈的青春活力,饱满的胸部洋溢着动人的美和纯真的爱。
于而龙开玩笑地:“是偷着溜回来的吧?”
她自豪地,妩媚地,透着喜滋滋地说:“阳明政委特批的,让我回队和你一块过年!”
“和我?”于而龙想不到阳明同志真会开玩笑。
她娇娆地一笑,脸颊泛起一阵红潮:“ 你呀!真是个呆子!”说着朝屋里走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战士们的鼓掌声,在哄她唱歌。果然,她张开喉咙唱了,唱着她在抗大学来的抗日救亡歌曲,一支接着一支,嘹亮的歌喉,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和强劲的力量。也许想把歌声送到门外站岗的那个“呆子”的耳朵里吧?她高声地唱,而且欢乐地唱。
“你笑什么?”芦花应该走了,长生又来探了探头,但她好像特别依恋地坐近了些,可能从他疼痛的面容里,看出一丝笑意,便附身朝他询问。
“我想起有一年,三十晚上你从抗大回队,唱歌的事情了。”
“是吗?”她也笑了。
于而龙说:“现在,你怕没心思唱了!”
“谁说的?等着,等我回来好好给你唱——”她站起来,走出窝棚,还回头深情地看他一眼:“二龙,等我回来一块过年!”
——一块过年!不错,芦花,我们是一块过了个年,可那是生死异路,永远诀别的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