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总降福给他,他度过了去年十月的慌乱以后,只是犯了几天痔疮,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态,又听到了他那自信的笑声。
“不,编辑(夏岚从那个写作班子回到报社来了)!你是不会猎取到这个镜头的!”于而龙掂了掂那只白金坩埚,它一点也不像它应有的贵金属身份那样灿烂辉煌,有点像锡,有点像铅,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点也不出色。叹了口气说:“这酒,我是无法奉陪的,眼珠掉了,眼眶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已经被人摘除了,只留下镶嵌宝石的底座,一个空洞,像那剜去眼球的孩子,死死地盯着。
啊!难怪那个廖总工程师还在那里凭栏远眺,是的,心灵上的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于而龙想:你和我一样,失去的东西未免太多了。
他终究还是走了。
在飞机场高大宏敞的候机室里,在那些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宾和侨胞中间,他们全家人来给廖思源送行。送一位相处了二十五年的朋友,送一位一去不回,注定死在异国他乡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涤卡上装,我们国家每个拿工资的男人都穿的标准国服。看那样子,更多的像是去开会,去出差,而且也非常像过去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总是不乐意放下研究工作,去参加那些与他无关的会议。于而龙记起来了,老头子总是勉为其难地摇头,他对这位厂长毫无办法,拿着塞给他的飞机票,离开实验场,也总是摊开双手埋怨:“你把我毁了!”
现在,他不这样讲了,已经无此必要了,他站在这一家虽说不上生死与共,但也休戚相关的人前,心情绝不是愉快的。当他离开这九亿人的土地后,除了那骨灰盒里的老伴的残骸,除了陈剀惟一的亲戚,还有谁牵住他的心呢?不就是这一家的几口人么?他们全来了,而且那难以抑制的惜别之情,从眼光里流露出来。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看得清清楚楚,人们甚至带着最后一刻的希冀:“扯掉那张飞机票,回到这个家庭里来吧,绝不会多你一个的。”谢若萍招呼他坐,他不肯,只是不安地,多少有点神经质地走动着。
“你把我毁了!”
他虽然没有讲出口,但是那个曾在王爷坟滚过一身泥的于而龙,却听到了这无言的责难,他在脑海里反躬自问:“ 难道你不承认把他毁了吗?”
于而龙责备着自己,悔恨地望着这位马上要走的老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到火车站去接他们夫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甚至有最丰富的幻想力,也估计不出会有今天,又由他亲手把他送走——文静的廖师母永远留下了。
那时候他们两口多么高兴回到故国来啊,在月台上兴致勃勃地等待着,等待迟迟不来的于而龙……
原谅这位泥人儿来晚了吧!
那辆从朝鲜战场带回来的吉普车,在王爷坟的烂泥塘里抛了锚,怎么也开不出来了。他不得不派他的骑兵,套上四匹军马,拉着吉普车在石人石马间驰骋,那种场面使人回想起电影里夏伯阳的骑兵才能干出这种事,大概石翁仲也觉得可乐,竟笑得歪倒在路边了。
他的那些个骑兵们,高兴得直是呼啸,因为他们终于得到机会,向他显示,也向王爷坟那些看热闹的人表白:骑兵永远只能在马背上生活,离开马匹是不行的,让骑兵交出马匹,告别无言的战友,像老娘们儿守着锅台似的,成天围着机器转,当工人是决计不干的。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许多年该浪费了多少精力呀!无数的气力都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上去了。就拿让骑兵们交出他们的战马来说,要他们脱掉军装,穿上工作服,去驾驭机器,费了多少口舌啊!宣讲动员,恫吓威胁,那些丘八们哪,为了和那些哑巴畜生告别,哭天抹泪,抱着马脖子嚎个没完,如今一提起都成为笑话。大概中华民族的性格习惯,比较倾向于因循守旧,因此,每一次改革转变,都像蝉蜕壳似的要经历一阵苦痛。一旦离开了原来走惯了的老路,哪怕面前展现出一条更加光明灿烂的坦途,也会犹豫、退缩、惊惧,以至止步不前。甚至春天的气息如此浓郁地袭人欲醉,还习惯那闷了一冬天、门窗都不开的屋里那股污浊的空气,反把清新的沁人心脾的春风视之为奇怪的、格格不入的异端。也许正如三百年前的卢梭说过的那样:“ 自由这个东西,是一种重味的食品,对于肠胃不好,消化能力不强的民族,是不适宜的。”岂止自由,任何使国家前进,民族向上,人民幸福所迈出的一步,都要付出艰巨的努力。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周浩打来电话,让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去车站接工程师,特别强调了寥寥无几那四个字。他妈的,只好由着那几个剽悍的骑兵大爷向他逞威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