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晚才下班?”柳娟诧异地问。
刚卸完妆的柳娟,脸上的油彩还没擦拭干净,深深的眼圈,越发显得楚楚动人。谢若萍想象得出,她在那一车欢乐的,无忧无虑的男女青年中间,该是个什么滋味?她想到自己也和柳娟一般大的时候,正是游击队的卫生员,也是过早地尝到了战争的艰辛,记不得有那么多青春的欢乐。现在战争倒是远了,不必担忧鬼子的扫荡,不必提防国民党部队的反扑,不必害怕饥饿的袭击,不必畏怯疲于奔命的转移行军。可是有的人,正如于而龙爱说的那样,总要找个石臼给自己戴起来。像柳娟,于菱走了就走了吧,不,偏要等,在绝望里还抱着一腔热血在等,人家多年结发夫妻还因为政治的挫折,派性的纠葛,劳燕分飞,各自东西呢!她,像现在走在漆黑的马路上一样,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路太黑了,阿姨,您经常有晚班吗?”
等谢若萍说出了口,自己也后悔了,不该告诉这孩子的。
“阿姨,以后下晚班,您等着我来接您。”
“别胡闹,你一个姑娘家。”
“我不怕,我有一把刀!”
谢若萍笑了:“孩子气,你别来接我,我不许。”
但那是推不掉的,不论天热天冷,不论刮风下雨,整整大半年,她几乎从未间断过;对一个刚刚二十四五岁,纤细荏弱的女孩子来讲,确实需要点毅力呢!
这样,到了去年七月底,强烈的地震余波,把部大院的楼房都晃动起来,于而龙家的电冰箱,竟自动开步走,向酒柜靠拢;走廊里那位面壁修养的老兵,也翻了个身;于莲披了条床单,打算开门下楼,才想起自己连乳罩都没戴,裸着身子,全家惊慌失措的时候,有人急匆匆地砰砰敲门。
于而龙开了门,正是气喘咻咻,面如土色的柳娟。
当时,谁也顾不得问她:“你有家里的钥匙,干吗还死命地擂门啊?”
但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也许马上都要入地狱的前夕,她同这家人生死与共,全家人才真正相信了她。第二天,雨下得多么大呀!谢若萍和柳娟顶着一把伞,在露天地里淋着。
“冷吧?娟娟!”
“不冷。”
“真的不冷?就一件衬衫,还撕破了。”
“阿姨,我一点都不冷,还热得直冒火呢!”
谢若萍把娇俏苗条的演员往身边揽得紧些,在沙沙的雨声里叹息:“娟娟,你干吗把你的命运,同我们正在衰败倒霉下去的家结合在一起呢?一条快沉的船,你不太傻了么?”
她不吭声。
“再说,菱菱根本没日子回来的呀!”
她继续不说话。
“娟娟,我从心里喜欢你,把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才劝你,你年轻,漂亮,应该得到你的幸福,不要把个人的青春给耽误了。”
柳娟过了好久好久,才低声地说,在哗哗的暴雨里,多么像录音带上那个女中音的歌喉:“他十年不回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不回来,我等他一辈子——”到了这种地步,谁还能讲她是在说空话呢?那确确实实是从她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声音。“如果,那真是有罪的话,我也有责任,因为从我心里,痛恨那个女人;而且我”当着母亲的面,还有什么不好讲的呢!“您也知道,我真的爱他。”
她不敢对谢若萍讲于菱留下的那本赫尔岑的书,许多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是怎样冒着茫茫风雪,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去,和被沙皇充军发配的丈夫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的。如果于菱向她招手,她会毫不犹豫地穿过那茫茫无际的沙漠,到他身边去,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地狱也会变成天堂。
连最顽固的反对派于莲都动摇了,妥协了,承认了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而且戏谑地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做雨中的白花;破例地给她画了几幅肖像画,一幅在万里长城上她翘首企望的小品,不知为什么,马上就使人想起一位古代的忠实于自己爱情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