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肯出卖灵魂的汉子,就像当年打游击经常碰到过的情况,一下子落入敌人的重围里,得靠自己冲杀出去似的寻求出路。
再说,有什么办法?儿子吗,骨肉吗,何况他只不过画了一张漫画,只有半张报纸那样大小,一条盘成一堆的蛇,一张女人的脸,就至于招惹了弥天大祸,去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窗风味。倒不是做父母的偏袒自己的儿子,在那无边无沿的专政拳头下边,动辄得咎,做个人也实在太难了。
人家也都奇怪地问:“你们菱菱究竟画了什么呀?会被抓去坐牢?”
“一条化作美女的毒蛇。”
“连书本都有过的呀!犯什么法?”人们已经习惯成了自然,凡是上了书的、登了报的,那还有什么错嘛?
“啊呀,你们这些人,比我还愚,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可以拿这个打你,你可不能拿这个打他,何况那个该死的混蛋家伙”他不得不在人家面前骂几句自己的儿子:“偏给那个女妖精,画上一副秀郎眼镜,而且,那发型,男不男,女不女……”
每当说到这里的时候,听话的对方,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动作,赶紧把门关严,然后捧腹哈哈大笑,而且还总是说:“菱菱那小子可真够有种的,敢碰那娘们,了不起,用现在的革命词藻来说,可也实在够反动成性的了。”于而龙很难揣摸对方的语气,是褒还是贬?既然是于而龙肯张嘴去求的人家,大概也是些气味相投,可以直言无讳的同志或是战友。于是央求这些人:“我可不像你们,还有兴致去笑,想办法活动活动,把关着的菱菱给弄出来吧!”
最后,终于奔波到诗人自己都失去希望了,有一天,突然晕倒在电梯间里,幸亏有于莲陪着,赶紧送去医院急救,他对给他治疗的谢若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会掉进这个十八层地狱里去……”
实际上,那支安茨厂高级猎枪还是起了点作用的。那位受贿者(劳辛并不认识,而且也没见面,一切交易,全靠一名中间人在接头的)确实是卖了点力气,看来这一枪打准了,传过话来,有可能获得释放。
就在这个时候,在写作班子所租用的高级房间里,据说是要通宵达旦突击一篇稿子的夏岚,对那个通天才子讲:“你快给打个电话吧!以那位老娘的名义,告诉他们,矛头直指她的那个于菱,出狱是可以的,但是有一条,永远也不得在这个城市露面。”
“谁说的?要放他?”才子搂住丰腴的佳人,惊诧地问。
“已经决定要放了,你要知道,像于而龙这类人,活动能量还是很强的,除非他什么时候咽了这口气。”
那位瘦骨嶙峋的才子,伸手去抓枕头旁边的电话,一边扒拉开那本厚厚的《金瓶梅词话》在拨号码,一边朝身旁那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人讲:“现在我才懂得‘天下最毒妇人心’这话是半点不假的,你跟老娘简直不相上下。”
“女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她对着手镜,用美国蜜斯佛陀的淡色唇膏,仔细地涂抹着。
于而龙终于把儿子从牢房里接了出来,并且答应把他送得远远地,唉,一杯搀了砒霜的酒啊!
他直到那时才懂得,为什么月台都筑得像运粮河里那长长的趸船,正是为了装载人们的感情呀!在列车就要开动的那几分钟里,告别的旅客像工厂做超负荷运行试验一样,感情的热流一下达到顶点。何况他们全家是送一个一去不回的亲人呢!
——孩子!也许等到你做父母的时候,才能体会我们在那一刹那被揉碎的心!人就怕老年丧子,虽然你并不是死,但那种勉强的活着,和死有什么差别呢?……
于菱不是去出差,不是去旅行,也不是一年一度享受探亲假的职工,更不是像他过去服三年兵役的义务兵,因为那样总是有回家的一天。而他是罪人,一个画漫画的罪人;那么,如果不说永远永远,至少也是遥遥无期的日子以后,才能重新踏在月台的这块土地上吧?
谁也没有让来,只是他们一家人来给于菱送行,大概多少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雾蒙蒙的暮霭里,三位女性,他老伴、他女儿、还有他儿子的女友,都有些禁受不住。可是,又好像互相制约似的,谁也不愿使永不回来的年轻人,增添精神上和感情上的负担。妈妈的心,姐姐的心,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心,都沉浸在无言的哀伤里,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但强忍着不使流出来。这时,任何一句稍微动心的话,都会使泉涌般的泪水夺眶而出。所以两位男子汉,于而龙和那位业余漫画家,在注视着月台上的大钟,希望它快快跳过几个分格,早点结束难堪的场面算了。
然而要度过开车前的几分钟也不容易,月台上的大钟好像停了一样——不奇怪,电钟是间歇半分钟才跳动半格的,于是,年轻的充军者便找些话来和他姐姐交谈,好熬过这属于死亡前的弥留期:“你猜我,在牢里看过一本什么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