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象那斜阳落土,照着一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族摇摇不定。黑暗中到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
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说这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嘴角微动一笑,又遭:“这孩子我喜欢他,我明天要送他一点东西给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罢,我不要紧的。”何剑尘见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紧,就安慰了杨杏园几句,和太太一路出门。走到院子里,首先一句话,就问太太,大夫来瞧病的时候,究竟怎样说?何太太道:“照大夫说,那太可怕了,吓得我都不敢走。”何剑尘道:“他怎样说?”
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
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床面前,执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