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科莲走过之后,杨杏园见她坐的沙发椅子上,却扔下了一条白绸手绢。拿起来看时,又不是手绢,乃是一条白纺绸围脖,叠得好好的放在那儿。她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围着,就是拿在手上的。大概向来朴素,突然时髦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走的时候,却忘了带去呢。便拿进屋去,顺手搭在床的栏干上,打算一两日之内,专人送给她。就在这天晚上,李冬青来了一封快信。杨杏园未开信之前,见那里面厚厚的,预料就有什么事,要谈判。这时,他也来不及坐,拆开信,站着在桌子边,便看起来,那信是:杏园吾兄:迭接手书,倍增思慕。偶然羁覆,不觉两旬,非不覆也,言之而碍在口,置之而疚于心,徘徊复徘徊,不知如何言之而始妥耳。最后思之,吾侪为文章性命之交,更有手足金兰之义,生死可共,热血可倾,更奚得以儿女子态,略嫌猥亵,遂误大事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潮鼓荡起来,她如今忽然回心转意了吗?更向下看是:故青乃决计暴露真相,以去兄疑。更为炼石补天之计,以减自误误人之罪。以青观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今日言之,正其时也。青与兄所言者,非他事,乃吾侨之婚姻耳。去秋在京见屡以秦晋之好相要,青皆伪为不知。最后一书,则直使兄绝望。在兄观之,必以为青为人特忍,不知青优柔寡断,正病在不能忍。使能忍而不与兄为友,或直言我之决不能以身事兄,则兄即不以不祥人视我,亦必等于水月镜花,淡焉若忘。惟青终不忍出之,使兄两年来徒为我作画饼充饥之计,真我之大罪也。今愿一倾所言,请见细细读之;杨杏园念到这里,觉得真怪了,这是些什么话,简直不解。她既说要细细的看,倒不可忽略,于是拿了那一叠八行信纸,坐在沙发上,反手扭着电门,将墙上那电灯拧着,躺在沙发上,从从容容的往下看:去秋青致兄书,不已言乎?青自呱呱里地以来,即与人世姻缘无分,此非诈言,乃属事实。盖青得自先天,即有暗疾,百体未全,世之赘人也。青深闺弱质,原不解此,七八岁时,家慈一度求医,仿佛犹忆其事。及已成人,伯叔诸长,每以废物相呼,言侵堂上。青不能堪,辄为痛哭。而家庭多故,又戈操同室,青羞忿交集,遂一举而自立门户。此青终身隐事,虽手足有不能告者,独对兄告之。无他,以兄爱我之深,望我之切,青不直言,兄必不娶。我以一不祥之身,增父母之累,遗家庭之羞,更因兄爱我而使昆终身为鳏夫,我不忍也。古人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孝之始也。此其言虽略近于腐,然为人子女者,不能以其身为父母博物质之享受,不能为父母博精神上之愉快,则仿佛我之于父母,仅有权利而无义务,今转以其遗体,使其大增痛苦,则人又何贵乎有子女?而为人子如青者,呱呱堕地,即与父母以不堪,此我之每一背人,便泪珠洗面也。夫此事既牵累父母,多一人知之,即青多增一分不快,亦青多增一分罪恶,囊之山穷水尽而不直告者,正在于此。
然家慈洞烛其隐,严责以不得因小节而误人大事,此又青之卒为兄言之也。此语一出,则兄对青以前一切所为,必为涣然冰释。于是爱冬青不必娶冬青,不娶冬青,亦不虞其为人所得矣。虽然,青尤不肯以我不负兄,便认其事已毕也。更进一步,则青当为兄谋一终身伴侣,以补我此生不能追随左右之遗憾。且青宿有此心,已非一日,曾屡屡于女友中注意之。顾就我所知,其足为吾兄耦者,百不得一二。即得之矣,两不相识,又作合之无由。填海有心,移山无日,怅望前途,固不禁负负徒呼也。乃为日无多,卒得一人,而此人于兄,固不胜其钦仰,即见与彼,亦为于青而外之第一良友。青不能事见,则兄之伴耦,舍此莫属矣。然兄与被,以有青在,初未丝毫涉及爱情范围,又青所可断言。青之言此,初非有他,实以见与彼,为最可配耦之人,不应失之交臂也,其人为谁……
杨杏园看到这里,便将下面剩下的几张信纸,暂按住不看,心里不由跳荡起来。
看到前面一段话,倒好象是事实,后面这一转,却有些可怪了。这种说法,无论如何,不能成立,我必得写一封信去,痛驳她一番,迟疑了一会,再看下面是:我言至此,即不明言,兄亦当知之也。彼史女士者,除识字略逊于青,则容貌品行以至年龄,无不胜我数倍。而其天涯沦落,伶仃孤苦,则又吾兄所每为扼腕。
以彼代青,青甚安心,史女士得失如兄,夫复何求。兄得此良伴,及其少年,又正可收一闺中弟子,从容以陶镕之而成为人才。故责此谋,乃一举三得之事也。青为此谋,原不敢必吾兄之同意与否,然既不能娶青,则当无拒绝史女士之理。遂不嫌冒昧,竟为吾兄言之。同时,青以我之所以不嫁,与夫劝兄之必要,亦已尽情函告史女士,更以我之所谋,徵史同意,彼果洞悉此中曲折,决无异词。敝亲方老先生,已启程来京。来京后,当与吾兄向史老夫人道达一切,而史老夫人亦必欣然以其一线孙技之有托也。吾书至此,言已尽矣,然尚有一事,不能不郑重告兄者,则此书一字一句,皆自青之肺腑中掏出,决无丝毫之虚伪与勉强。兄能爱我,必能信我,能信我,当又无不从我之所请也。千里引领,敬候好音。冬青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