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伙计一阵狂喊,叫来许多人,大家拥进任毅民屋子里去,只见他满床打滚,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于是一面请医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头想法子来救。无如服毒过多,挽救不及,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当日陈学平把这一件事从头至尾对杨杏园一说,杨杏园也是叹息不已。说道:“他和那位杨曼君,前后有多久的交情呢?”陈学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认识了,冬天便散伙。由发生恋爱到任毅民自杀,共总也不过十个月。”杨杏园道:“于此看来,可见交际场中得来的婚姻,那总是靠不住的。”陈学平道:“自有这一回事而后,我就把女色当作蛇蝎,玩笑场中,我再不去了。”杨杏园道:“年轻的人,哪里能说这个话!我们这里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为花钱还受了欺,也是发誓不亲坤伶。这一些时候,听说又在帮一个朋友的忙,捧一个要下海的女票友。将来不闹第二次笑话,我看是不会休手的。所以说,年轻人不怕他失脚,只要一失脚就觉悟,就可以挽救。但是个个少年人都能挽救,这些声色中人,又到哪里去弄人的钱呢?所以由我看来,觉悟的人很少。”陈学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吗?”
杨杏园道:“我不敢这样武断,但是根据你以前的历史,让人不放心呢。”陈学平仰在沙发椅上,伸了一个懒腰。笑道:“这事不久自明。今天说话太多,再谈罢。”
陈学平说完话,告辞出门,杨杏园送到大门口。回转来走到前进屋子,只听见富家骏屋子里有吟咏之声。便隔着门帘问道:“老二很高兴呀,念什么书?”富家骏笑道:“杨先生请进来,我正有一件事要请教。”杨杏园一掀门帘子进来,只见他那张书桌上堆了许多书,富家骏座位前,摊了一张朱丝栏的稿纸,写了一大半的字,旁边另外还有一叠稿纸,却是写得了的。前面一行题目,字体放大,看得清楚,乃是“李后主作品及其他”。杨杏园笑道:“又是哪个社里要你作文章?这样费劲。”
富家骏道:“是我想了这样一个题目,竟有好几处要。倒是樱桃社的期刊,编得好一点,我打算给他们。”杨杏园道:“你不是说了,摒绝这些文字应酬吗?怎么还是老干这个?”富家骏笑道:“他们愣要找我做,我有什么法子?我要是不做,他们就要生气,说你搭架子,不是难为情吗?”杨杏园道:“做稿子不做稿子,这是各人的本分,他为什么要生气呢?”富家骏道:“若是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们也不能说这个话。无奈我也是他们社里一分子,我不做不成,因为他们做的稿子,或是散文,或是小说,对于文艺上切实些的研究文字,常常闹恐慌。所以我的稿子,他们倒是欢迎。”杨杏园道:“你既然还是各文社里的社友,为什么又说要摒绝文字应酬?”富家骏笑道:“因为他们要稿子要得太厉害了,所以发牢骚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做做稿子,练习练习也是好的。”杨杏园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将那一叠稿纸拿起来看,开头就用方角括弧括着两句,乃是“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不幸作君王”。下面接着说,这就是后人咏李后主的两句诗,他的为人,也可知了。杨杏园笑道:“你不要赚我嘴直,这样引入的话来作起句的,文字中自然有这一格。但是每每如此,就嫌贫。你这办法,我说过几回,不很妥当,怎么这里又用上了?”富家骏笑道:“的确的,是成了习惯了,但是这种起法,现在倒很通用。”杨杏园道:“惟其是通用,我们要躲避了。”富家骏笑道:“管他呢,能交卷就得了。我为了找些词料,点缀这篇稿子,翻书翻得我头昏眼花,这样的稿子,还对他们不住吗?”
杨杏园道:“那就是了。找我又是什么事呢?”富家骏笑道:“因为杨先生极力反对我作新诗,我就不做了。这几天我也学着填词。偏是有一天翻词谱,樱桃社的人来看见了,就要我给他们两首。我想着总可以作得出的,就指着词谱上的《一半儿》,答应给他们两首。不料一填起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简直不能交卷了。”杨杏园道:“象《一半儿》《一剪梅》这一类的小令,看起来极容易填,可是非十二分浑成,填出来就碍眼。你初出手,怎么就答应给人这个呢?”富家骏听说,便深深的对着杨杏园作三个长揖。杨杏园笑道:“此揖何为而至?”富家骏道:“就是为了这《一半儿》,我向来是不敢掠人之美,这一回出于无奈,务必请杨先生和我打一枪。”杨杏园道:“不成,我哪有这种闲工夫填词?”富家骏又不住的拱手,说道:“只要杨先生给我填两首,以后无论什么事,我都唯命是听。”杨杏园道:“你为什么许下那样重大的条件?还有什么作用吗?”富家骏道:“并没有作用,不过是面子关系。”
杨杏园见他站在门帘下,只是赔着笑脸,那样又是哀求,又是软禁,便只得坐在他位子上提起笔凝神想了一想:“这事太难了,海阔天空,叫我下笔,我是怎样落笔呢?”富家骏笑道:“杨先生这句话,正问得好,已经有个现成的题目在这里,我正踌躇着不敢说,怕杨先生说我得步进步哩。”说着,在抽屉里拿出两张美术明信片,给杨杏园看看。司时,都是香闺夜读图。一张是个少女,坐在窗户下。一张是个少妇,坐在屋子里电灯下。笑道:“这题目倒还不枯涩,让我拿到屋子里去写罢。”富家骏两手一撒开,横着门道:“不,就请在这里做。”杨杏园笑道:“你这种绑票的手段,不是请我打枪,分明是考试我了。”富家骏连说不敢不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笑道:“先请喝一杯茶,润润文思。”杨杏园笑了一笑,对他点点头。于是放下笔,慢慢的喝着茶,望着那茶烟在空中荡漾,出了一会神。富家骏笑道:“我看杨先生这种神气,就有妙作,可以大大的给我装回面子了。”杨杏园道:“你先别恭维我。我写出来了,未必就合你的意呢。”于是先把那个少妇夜读的明信片,翻转来写道:月斜楼上已三更,水漾秋光凉画屏。莫是伊归依未醒,倚银灯,一半儿翻书一半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