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面一阵吆唤,拈花又来了一帮客。她暂让小妹妹陪着杨杏园,又到隔壁屋子里去了。杨杏园笑问她道:“你姐姐刚才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小妹妹回手在背后换了辫子过来,却用辫子梢去扫桌子沿,一只手撑了半边脸,不让人看见她的脸色。杨杏园道:“这有什么害臊的,是终身大事呀!你现在若好好的拜托我,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好的女婿。到了春天,小两口儿,手牵着手逛公园逛北海,那是多么有趣呀?”小妹妹噗哧一声,两只手膀子伏在桌上,把脸枕在上面,藏在怀里笑。杨杏园笑道:“这就害臊。将来我做了媒人,你还要不好意思呢。”
小妹妹听说,只是藏着脸笑,不肯抬起头来,直到拈花进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杨杏园笑道:“我问她,她害臊呢。”拈花也笑道:“去罢,有人问你呢。”她才站起来,对镜子牵了牵衣襟,抚了一下鬓发,然后走了。杨杏园道:“这小妹妹,性情温柔,很有些意思。”拈花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不肯让她也堕落了。从来是聪明误人,就是带着聪明相,也会没有好结果。这孩子虽不聪明,她的面相,倒是带几分忠厚。我想她的身世,将来或者比我好些,所以我对于她,总望安分一路上办。”拈花说得高兴,又坐下谈起来了。这时屋里并无第三个人,杨杏园笑道:“我们虽然初次会面,一见如故,谈得很痛快。将来我多一个谈心的地方了。”说着,看了一看茶杯。拈花连忙拿了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杨杏园举起,一饮而尽,笑道:“足解相如之渴了。”拈花红了脸抿着嘴一笑,说道:“我是不大会应酬的,杨先生不要见怪。”杨杏园道:“我们谈得很合适,哪有见怪之理。”
拈花又一笑。看她那种情形,有什么话要说,又忍回去了似的,所以她坐在桌子横头,身躯靠着椅子背,支着脚,不住的摇撼。杨杏园坐在一边,冷眼看她的态度,也有感触。小妹妹忽然进来说道:“都想什么呢?还要拿我开玩笑吗?”杨杏园醒悟过来,便起身说道:“坐得久了,改日再谈罢。”拈花伸了半个懒腰,强自的制住了。站起来笑道:“我是不敢留,若是并没有什么事情,就请再坐一会儿。”杨杏园道:“我们既然认识了,以后就可以随便的来往,倒不在乎一夜的畅谈。”拈花点头笑道:“那也好。可是……可是……”杨杏园不知道她有什么转语,便道:“自然是还要再来访的。”拈花笑道:“不是那句话。我很冒昧的问一句,能把贵寓的地点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吗?”杨杏园道:“可以可以。”便掏了一张名片给她,“地点和电话号码,上面都有了。”拈花笑道:“也许有一个日子,我到贵寓来奉看,不要紧吗?”杨杏园道:“不要紧的。”小妹妹道:“坐下罢!为什么站着说话呢?”拈花坐下了,杨杏园笑道:“哪有再坐之理!再谈罢。”说毕,自走出房门。拈花在房门口,叉着门帘子望着,杨杏园回头一看,和她笑着互点了一个头,这才走出这家班子来。
杨杏园既是一个人,也无别的地方可去,且自回家。这晚上,天气很是阴凉,拿了一本书,在电灯下看了两个钟头。只觉脚上一阵凉气,直冷到大腿以上来。一抬头,看到桌子上摆的小闹钟,已打过了一点,玻璃窗外,洞黑如漆,人声全都安息了。丢下书,正要上床睡,只听见前面屋里,一阵电话铃响。他知道大家睡了,便到前面去接电话。在电话里一问,正是陈学平打电话来找,心想,他们消息真灵通,怎样我去看了一趟拈花,他们就会知道了?那边一听声音,便问道:“你就是杏园吗?”杨杏园道:“怎么这时候,还打电话来?明天大兴问罪之师,还不算晚啦。”陈学平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有要紧的事和你商量。”杨杏园也注意起来,便问是什么事?陈学平道:“说起来,这个人你也认识的。一位叫任毅民的朋友,现在得了急病晕过去了。要想送到医院里去,又怕越搬动越出毛病。要请医生来看,手边一时也没有钱。这样夜深,请医生来一次,没有十块二十块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