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把帽子摘下来,向衣架上一挂。接上第三个念头:“若是不去,真辜负了这人的一番好意。我能说一句宁可我负天下人吗?”到底戴上帽子,坐车到了翠香班。
这天因为天气不十分好,胡同的游客,并不多。杨杏园走进门去,先且不叫拈花,依然过了一道点名的手续。点到拈花头上,是个二十岁附近的女子,少不得仔细看了一眼。凡是一个人来寻花问柳的,妓女也就认为是专诚而来,况且今天人又少,一个人进来,越发是容易让人注意。拈花看见他这样,心里也就有所动。名点过了,杨杏园便对龟奴道:“你叫拈花罢。”拈花正站在院子里听了这话,又猜上个两三分,便请他进屋子去坐。杨杏园不等问,便先笑道:“我姓杨。”拈花脸一红,点点头道:“哦!是的。”她屋子里有个三十多岁的阿姨,正拿着一把茶壶,要出门去,听了“我姓杨”三个字,手叉着门帘子不走,却回转头来笑道:“哎哟!
我说呢。“又对拈花笑道:”我猜的话,也就有个五六成对啦。“拈花道:”你倒是沏茶去,怎么站在门口?“阿姨笑着去了,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送了果碟到桌上来,她将果碟放在桌上,两只眼睛,由头上至脚下,却把杨杏园看了一个够。
杨杏园看她穿了一身绿格子布衣服,倒也干净。圆圆的脸儿,薄薄的敷了一层扑粉,例显得两只眼珠,分外的黑。杨杏园见她望着,便笑问道:“你认识我吗?”小姑娘低头咬着嘴唇一笑,说道:“我在报上老看见你的名字。”杨杏园笑道:“你也会看报吗?”她道:“认识几个字,不能全认。”杨杏园道:“据你这样说,一定很好的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笑了一笑,不肯说。杨杏园对拈花道:“这大概是令妹了,怎样不肯把名字告诉我。”拈花笑道:“她对生人,是瞎诌一个名字的,真名字,可是叫小妹妹。她对杨先生不肯说假名字,又不好意思说真名字,所以只好不作声了。”杨杏园道:“有其姊必有其妹,这小妹妹,又玲珑,又温柔,很可爱呢。”拈花笑道:“一个糊涂孩子,不要太夸奖了。”
杨杏园一面说话,一面抬头看时,见正中壁上,虎皮笺的对联,是“春花秋月浑无奈”,不由笑道:“一肚皮不合时宜,在这一副对联上很看得出来了。”拈花道:“这也是一个客人送的,我只觉得很自然,所以爱挂着,其实我是不敢当。”
拈花说话,可就坐近了,和杨杏园只隔了一张桌子面。仔细看她脸色,虽然很是清秀,可是血气不足,未免露出几分憔悴。杨杏园一想,这人一定身世可怜,就是以目前而论,恐怕也很不得意。拈花见他对面平视,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便拿着碟子里的纸包花生糖,剥了两颗吃了。低着头,目光射着手背,手上折叠着糖纸,笑着问道:“杨先生不大出来玩玩了吗?”杨杏园听她的口音,倒好象她知道自己从来爱逛似的。因道:“从前倒是在胡同里有一两个熟人,现在因为事忙,晚上不大出门了。”拈花笑道:“这样说,今天晚上何以又出来了哩?”杨杏园道:“这话恐怕老四未必肯信,今晚我是特意来拜访的。”那阿姨进来倒茶,便笑道:“杨老爷怎么知道我们四小姐是老四?”杨杏园道:“因为知道,所以才特意来拜访。”阿姨笑道:“我们小姐,天天看杨先生做的那个报。”拈花笑道:“你就不要说了,编报都说不上来。”阿姨道:“我又不认识字,知道什么叫做编呢?杨老爷,我们四小姐,就喜欢看你做的文章,看了就对我们说。她说你有一个要好姑娘……”说到这里,回头对小妹妹问道:“叫啥个……哦?想起来哉,叫梨云,阿是?先是交关好(口虐),到后来……”拈花笑道:“得了,别说了。这是人家自己的事,人家自己还不知道,要你来告诉他?”杨杏园道:“这事很奇怪,你们何以会知道呢?”
拈花道:“我看大作,那些无题本事诗,就知道一些了。后来我们这里一个老六的阿姨,跟过梨云的,没有事的时候,她常和我们说这件事,所以我是知道很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