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杨杏园从走廊绕了转来,觉得有点疲倦,便坐在一间小客厅里。庙里的伙计,奉了和尚的命令,早笑嘻嘻泡了一壶茶,捧着四碟干点心上来,杨杏园自然未便拒绝,只得坐下喝茶。一会儿,只见何太太三人,从佛殿上过来,连忙又站起来招呼。那伙计看见是熟人,以为是一处的,就往客厅里让。杨杏园于此,不得不说句人情话,便对何太太道:“嫂子也不进来坐坐,歇一会再走。”何太太就转对老太太道:“老伯母,你老人家也走得累了,歇会儿罢。”李老太太道:“也好。”
这客厅里,一列原摆着两张桌子,杨杏园坐在南边,她们三人进来了,便坐在北边。
杨杏园见她们坐定,便叫伙计重新泡茶端点心来。杨杏园问何太太道:“嫂子不是早要走吗?怎么还在这里?”何太太指着李老太太道:“老伯母说,见了佛爷不磕头,那是有罪过的,因此上我们到佛殿上去,拜了一拜佛爷。”李冬青听见何太太说拜佛爷的话,眼睛望着她,抽出手绢来,捂着嘴微微一笑。李老太太却对李冬青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在佛爷面前,总要恭敬些,刚才叫你磕头,你就老早躲开。”李冬青见母亲说她,依旧笑了一笑,却不辩驳。杨杏园见她们在那里说话,不便插嘴,却只得默默的在一边坐着。倒是李老太太先开口和杨杏园说话,说道:“这北京的庙宇,都没有南边的高大,杨先生说是也不是?”杨杏园见李太太和他说话,便恭恭敬敬的答应,说道:“是的。听说从前北京有皇帝,造屋都是有限制的,不许往高做。所以一些庙宇,都一样的低矮。”李老太太道:“听杨先生说话,好像是安徽人。”杨杏园道:“是的。你老人家何以知道?”李老太太道:“我在安徽省住过多年,安徽话,我还说得来几句,所以你先生说话,我一听就知道。”
杨杏园道:“你老人家到北京来多少年了?”李老太太道:“前后有六七年了。”
杨杏园道:“公馆现住在哪里?”李老太太笑道:“公馆两个字,那就说得可笑了。
我就是领着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过活。现在裱褙胡同,分人家一个小院子住了。“杨杏园道:”今天也没有带少爷出来玩。“李老太太道:”上学去了。他年纪究竟小些,太淘气,我也不很愿意带他出来。“何太太在旁插嘴道:”别个老人家总是喜欢男的,喜欢小的,老伯母就不同。“李冬青在一边笑着轻轻的说:”你可别招上我。“李老太太笑道:”你这两个人,都没有规矩,先生固然不配做先生,学生也就一点不敬重先生。“何太太笑道:”幸而杨先生不是外人,很知道我的。
不然,人家听了去,不算先生管不住学生,却要说这大一个学生,还不分上下啦。“
李老太太笑道:“你是真会说话,除非在报馆里作文章的人,像何先生一样,才可以赛过你。”杨杏园道:“吃报馆饭的人,不见得会说话,譬[pì]方我就是一个嘴笨的人。”李老太太道:“杨先生在哪家报馆?”杨杏园道:“影报。”李老太太道:“哦!和何先生同事。我们家里就看的是这份报。我们冬青常说,有一位姓杨的,文章作得最好,原来就是杨先生。”杨杏园道:“在报上做文字,天天是忙着充篇幅,哪里会好?”李老太太道:“这并不是我说客气话。”便问着李冬青道:“你头回给你弟弟说,有一篇小说做得好,可以当文章念,也是这杨先生做的吧?”李冬青这时只得和杨杏园说了一句客气话,说道:“杨先生的武侠小说,写得实在有声有色。”杨杏园笑道:“不瞒女士说,我就不懂武事,那都是胡诌的。李女士很喜欢看小说吗?”李冬青微微一笑道:“从前喜欢看小说,现在俗事多,没有这闲工夫了。”杨杏园道:“听说女士在爱美戏剧学校,担任了功课,不知道教的是哪一类?”李冬青道:“不过有人介绍去教音乐,我还没有答应。听说校风不很好,我也懒得去了。”何太太接着说道:“杨先生,你不是说爱美学校你有熟人吗?请你打听打听,到底内容怎样?若是好呢,我倒主张李先生去教书。”杨杏园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了,那学校主任教员郑慈航,是我十几年的老朋友,内容怎样,我一问便知。就是殷校长,我有几次会面的交情,也可以问的。”李老太太道:“那就好极了,就托杨先生问问,内容到底怎样?”杨杏园因为不费什么力,就满口答应了。大家谈了片刻,由杨杏园给了茶钱,一路出门。李冬青上马车的时候,因为和杨杏园是初次见面,微微的鞠了一个躬,含着笑,说了一声“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