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上惠走上大街,身上有了钱,精神了许多。心想早几天要买双鞋子,总是迟了下来,今天可以去买了。便拿五元的钞票,在小香烟铺子里,买了一盒三炮台,找了一些洋钱辅币和铜子。吸着烟卷,雇了一辆干净些的人力车,坐到了大栅栏,舒服的很。刚过松鹤园,看见有熟人进去。便喊道:“杨杏翁。”那人回过头来,正是杨杏园。便笑道:“原来是柳先生,久违了。”柳上惠笑着便跳下车来,手插在大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抓了一把铜子,递给车夫,眼睛看也不看。却笑着和杨杏园道:“有约会吗?”杨杏园道:“没有约会,我因为上街买点布料,肚子饿了,顺便到这里来吃点东西。”那人力车夫,把那又粗又大的手掌,托着几个铜子,直送到柳上惠面前,说道:“先生你少给一个子。”柳上惠道:“什么话!我在袋里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少?”车夫道:“这五个大子里面有一个小子啦。”柳上惠红着脸,便给了车夫一个铜子。杨杏园道:“柳君既然没事,何不同到里面去坐坐?”
柳上惠道:“很好,我也要和你谈谈。”说着二人一路走进去,拣了一间屋子坐下。
要了几样菜,两小壶酒,便喝着谈起来。柳上惠道:“你是很忙,老碰不着你。”
杨杏园道:“我们两人本不容易碰头,你所有的工夫,都消耗在歌舞场中。我的光阴,却消耗在故纸堆里。怎样会容易会面?”柳上惠道:“你这话不然。我虽然不像你那样待酒风流,歌舞场中也走得腻了。近来我就常在清雅的地方逛。”杨杏园笑道:“你也会走到清雅的地方去,这是想不到的。但不知道你所认为清雅的地方,又在哪里?”柳上惠正举着筷子吃盘子里的宫保鸡,眼睛看着盘子里,只挑好的吃。
杨杏园和他说话,他也没听见。一直等吃了好几块,把筷子停住,才想起来杨杏园在问他的话。便说道:“你说什么?”杨杏园道:“你说清雅的地方,在哪里?”
柳上惠道:“那自然很多。”杨杏园道:“你最赏识的哪个地方?”柳上惠道:“这个地方,你应该也去过,就是陶然亭北方的瑶台。”杨杏园想了一想,说道:“瑶台?这地方倒很耳熟,我却没去过。不知道那里有些什么风景?”柳上惠道:“那地方也是一座平台,在旷场之间,空气十分好。若是夏天,在柳树底下,煮茗下棋,四边青野,一望无际。就是现在,那里一尘不染,曝背闲话,也是一个好地方。”杨杏园道:“我来北京这多年,并没有听见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真错过了。
哪日天气好一点,我一定抽空去看。“柳上惠道:”不但赏玩风景,还有一样好处啦,那邻近的地方,有一个小户人家,他两个女儿,一个唱青衣,一个唱大花,我都认识,可以去坐坐。“杨杏园道:”我说呢!你哪能够到清雅的地方去?原来那里有你的老主顾。“柳上惠正色道:”你这虽是一句玩话,我不能不正式声明。老实说,捧角的事,我是不免,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要说为捧角弄些好处,或者弄几个钱,可绝对没有这回事。就像今天早上我到谢碧霞那里去,除了喝她一杯茶,抽一支烟卷之外,连她请我吃早饭,我都没吃。由此类推,你想我可是为弄好处才捧角的人?再要说到办小报,不能不吃窑子戏于鼓姬这三样人,但也不可一概而论。
我为人,你是知道的,喜欢作游戏文字。我就是为这个办敲金报,好发表发表自己的作品、哪里有别的用意呢?“杨杏园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不过顺便说一句笑话,决不敢说你拿戏子的钱。“柳上惠脸上又一红,却站起身来在旁边茶几上找了一根火柴,擦着吸烟。杨杏园觉得自己的话唐突了些,便用别的话,把这事撇过去。
问道:“这瑶台也有些点缀吗?”柳上惠道:“怎么没有?台下是一层曲曲折折的石坡。台上树木花架子都有。台的后面,还有一座古刹。”杨杏园一想,照这样说,这瑶台简直是一个好地方,不可不去赏鉴一番,也就未免为柳上惠之言而动。一餐饭吃毕,杨杏园吩咐伙计算账。账单于开上来,杨杏园便在衣袋里掏了三块钱给伙计会账。伙计接了钱,刚要走,柳上惠一眼看见,哪里肯,把谢碧霞给他的那一卷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杨杏园看道:“我这里给钱!我这里给钱!”杨杏园便用手挥着伙计道:“你拿钱去罢!”伙计就拿了他的钱,上柜去了。柳上惠拿他的钱,往桌上一放,说道:“咳!我昨天打牌赢了几十块钱,满心预备请你,反教你请了。”杨杏园道:“这小东也不算什么,何必客气。你真要做东,第二次遇见再说罢。”柳上惠在桌上把那几张钞票拿起来,递给杨杏园看道:“我就是用钱不会节制,是个大毛病。今天早上还有七十多块钱,现在连二十都不到了。”杨杏园微笑了一笑,对他点点头。柳上惠见他依旧没说什么,也就只好把钞票放进袋去。
两人出了松鹤园。柳上惠去买鞋子,杨杏园却自回家。他因为听见柳上惠说,瑶台有好的风景,便问人到底有没有这个地方?都说有的,那里空气是很好的。杨杏园一听地方很好,便决计去玩一趟。一直过了一个礼拜都是大风,不愿出去。到了第八天,天气已经晴暖,便吩咐车夫,一直拉到瑶台来。车子走到宽敞的道路上,远远的已经望见陶然亭。车子走过一片芦地,忽然拉到一个大土墩边,就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