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近了,好像看清楚了。那东西竟有些令人难堪。他犹豫了一下,它立刻滑了过去。
“你没有勇气正视它吗? ”他尖刻地反问自己。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像斗牛那样扎下自己的脑袋,硬着头皮,猛地一下扑了上去。
他终于明白。他绝不可能写这么一篇报告,去明明白白地阐述自己真正的看法。
当然,按照他的身份,不必这样去办事。但只是身份吗? 他能无愧地说,那难能可贵的,使一个人懂得如何生、如何死的信念、良知.一如当初那样未被世俗利禄的尘埃所遮蔽吗? 从干校回来之后,很久没见过贺家彬了。当郑子云还被作为“走资派”审查的时候,他们曾在一个班里劳动过。那时,贺家彬很有些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分担他力不胜任的担子;甚至和他讨论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谈论蓝眼睛的白猫为什么是聋子,应该验证一下,但他们谁也没见过蓝眼睛的白猫;告诉他学习小组长的外号叫“发了疯的钢琴”,连长的外号是“拱形的线”。因为他给大家分菜的时候,先是舀上满满的一勺。你以为他是那么慷慨吗? 不,接着他就把菜勺抖了又抖,直抖到剩了半勺,好像就要因此而破产,一咬牙、一跺脚地扣在你饭盆里。要是他发现领菜的队伍里有值得拍马屁的人,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会从那人的前三位起,逐渐增加份量,至那人时,达最大量,然后又逐渐下降至半勺。当然,也有人叫他“张半勺”,不过贺家彬说,那个外号就不能说明连长的特异性了,等等、等等。和贺家彬在一起的时候,郑子云有一种变得年轻的感觉。贺家彬有一种特殊的、摆脱不愉快的心境的办法——不停地说着刻薄的玩笑话。
回到部里,人人各就各位之后,那种亲密感好像消失了。有次去部里看电影,在公共汽车上,郑子云遇见了他。他竟不无讥讽地对郑子云说:“您体验生活来啦。”
工作、工作,忙、忙。把郑子云的什么都挤掉了。应该和贺家彬聊聊,即使不谈这封人民来信,谈谈“拱形的线”和“发了疯的钢琴”也好。听叶知秋说,她准备和贺家彬合作,写一篇报告文学,宣传一下像陈咏明那样有魄力、有胆识、一门心思干“四化”的厂长。
不知道他们写得怎么样了。叶知秋那个人似乎有点神经质,忽而要研究经济体制的改革,忽而又要写报告文学。文人嘛! 心血来潮。也许这就是灵感吧。郑子云拿起电话筒,本想拨个电话给贺家彬,约他聊聊。已经拨了三个号码,又把话筒放下了。他觉得不妥。已经不是在于校的情况了……郑子云和部内任何一位同志的交往,始终保持一种不近不远的工作关系。他觉得,过分亲昵的关系,会给他那一贯坚持原则的形象造成一定的错觉,招致非议。
这封人民来信如何处理呢? 田守诚显然是把难题推给了他。
目前情况仍然十分复杂,力主改革和力主按老规矩办事的两大派别之间,斗争相当激烈。那些吹牛家们,靠空喊政治口号吃饭发家的人,成帮成伙地纠结着,从上面到下面。贺家彬的话说得很对。
经济上不顾客观的可能,不顾人民的负担,向国家大量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