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云好像有意和他们抬杠:“能抓生产,还是不错嘛。”
吴宾注意看了看他,断定郑子云是他视为极其无能的、典型的老书呆子,对工厂的事看来一窍不通,不免指指点点:“光会抓生产就行了? 还管不管人的死活,我们又不是牲口,不是机器。牲口还得喂点料豆,机器还得上油呢。”
“说得对,小伙子。”画家慷慨激昂了。也许是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像小孩子一样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那敢情。”葛新发当仁不让。
“你们小组还挺行啊。”郑子云由衷地喜欢这伙年轻人,特别喜欢那个留小平头的杨小东,觉得他很有一些办法的样子。反应快,但也不是使人顿生戒心的油滑。如果让他白白浪费自己和他们这伙子人的感情和力气,他是不会干的。他身上带着曲折的生活道路留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明显痕迹:不以为然,冷静,有头脑,实际,能干。
杨小东接茬儿:“没什么大不了的,靠的就是心齐。”
“小东知道心疼人。他心疼大伙,大伙就心疼他。”
画家问:“他多大年纪? ”
“三十一啦。”
“行,能干。”
吴宾说:“不含糊。您别看是个小组长,工厂这地方,得来真格的。不像有的部长,局长,只会划圈就行。谁都能当,只要摆在那个位子上。”
画家更乐了,直拿腿碰郑子云的腿:“听见了没有? ”
郑子云不动声色,说:“对,我女儿也是这么个看法。”
杨小东不耐烦地挥挥手:“没那么玄乎,不过就是让大家心里痛快点儿。生活里,本来就有好些事情让人不顺心,如果在工作环境里再不顺心,可就没活头了。一个人,一辈子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集体里度过,凭什么不让他们在这三分之一的时间里感到愉快和温暖呢? ”
杨小东平时从不说这些“官话”。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这顿饭让人生出许多美好的念头,虽然这些念头和酒,和香酥鸡,和油烹大虾……简直是搭不上茬儿的,可是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和往常到底有点不一样了。变得愿意相信点什么,愿意说点他们平时说起来,听起来,都有点害臊的、动感情的话。
吕志民慢腾腾地接过话茬儿:“不怕大家笑话,师傅,”他转向郑子云和画家,“咱们是头一回见面。说实在的,在组里,我这个人头顶次了。他们谁也没少赳我、说我,可我还就是愿意在这个组里呆着,舍不得离开它。别管在外头遇见多少不痛快的事……”
葛新发插嘴说:“那可不,就拿上班挤车这件事来说,别提多让人憋气了。今天早上,汽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我往前一冲,正好踩了一个女的脚后跟,她扭过头来使劲儿瞪了我一眼,张嘴就来了一句:‘德行! ’然后把眼皮儿使劲一抹搭,恨不得用那两片肉眼皮儿把我拦腰夹断。我没理她,好男不跟女斗,心里别提多气了,觉着她自己多美,谁多爱睬她。”
吕志民接着说:“对了,谁不愿意自己乘辆小汽车,省得受这份洋罪,就算没汽车,有辆摩托也行。可咱这点工资买得起吗? 就算买得起,工厂能生产出来那么多吗? 现在买什么不排队? 就连买大白菜也得排队。再说住房问题,我们一家三代六口人,十平方米的房子住了二十年啦……”吕志民忽然想起,不该在这个餐桌上,在今天这样一种气氛和心情下发牢骚。他觉得这番话好像亵渎了他们心里刚刚生长起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于是转了话头:“这些不痛快的事,说起来没完,不说也罢,我是想说,虽然有那么多让人烦心的事情,也还有让人痛快的地方,比方咱们的小组。”吕志民的眼睛亮了,甚至还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和他平时说话之间就能拍桌子、摔板凳的派头极不相称的,动感情的样子:“要说小组里给大家解决了多少困难,是解决了房子问题,还是解决了工资问题、交通问题? 都没有,它没有这个权。可是,它关心人,真格的,不是挂在嘴头子上.尽它能做的,全不惜力地做到了。人就是这样,活的是一口气,心里痛快,干什么都行。哪怕我住不上房,哪怕我提不上工资,哪怕你葛新发明天上班挤车,招惹一肚子气,只要一进车间,看见大家伙这十三张脸,那些不痛快的事,就全忘到脑袋后头去了。
听了这番话,刚才还是闹闹哄哄的一桌子人,一时全都静了下来,想着心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