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恒全曾给几位部长当过秘书,有着当秘书的足够经验,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因此,他一眼就能看出郑子云的毛病,他太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脾气,常常别出心裁地干些不合乎常规的事情。光凭这一点,纪恒全料定郑子云的官运,充其量也只能当到这个份上。就是这顶乌纱帽,也不知怎么会阴错阳差地落到了郑子云的头上。这种任性的人,天生是一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也许有什么机缘上去了,但早晚会跌得很惨,决不会四平八稳地把这个差事干到头。他很有兴味地注意着郑子云的一切,像在生物实验室里,观察那些服过什么药物,或注射过什么针剂的小白鼠。暗中注意收集、记录着郑子云的信件、电话、谈话内容以及经常来往的人等,说不定将来就有用得着的时候。
也许不应该苛刻地责难纪恒全什么,他和某些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某种生活的副产品。他所缺少的,并不很多,只是一般人都有的那点正义感。他其实是个非常能干,有充分能力适应各种领导胃口的秘书。但是,给郑子云这样的人做秘书,他显得过于复杂了。
作为一个副部长,竟然这样处理事情,纪恒全觉得郑子云不通世事简直到了愚蠢的地步。你就是不想追随什么潮头,这样让人下不来台,总会让人心里感到不痛快吧? 人和人之问的关系,有时相当微妙。转眼之间就把人给得罪了。
纪恒全决定照着汪方亮的意见去办。就是郑子云火头过后.知道他没照他的意见办,也不会为这种事情责怪他。郑子云总该明白这样做实际上是维护他。真正让人感到不可忽视的是汪方亮,虽然他整天嘻嘻哈哈,什么事都不大在乎的样子,却是真厉害的人。这种人,只有到了关键的时候才会动真的。就连田部长也怕他几分。
电话里,夏竹筠也穷追不舍:“为什么不回家吃饭? ”
“和谁一起吃饭? ”
“谁? 我怎么不认识这个人? ”那一张画,在客厅的墙壁上,至少挂了一个月。三十多天,她天天面对着它,竟连作画人的签名也没看过一眼。再说,为什么都得是她认识的呢? 好像有一则外国幽默:要是哥伦布有个老婆,他会发现美洲吗? “你到哪儿去? ”
“同谁一块儿去? ”
“去干什么? ”
“什么时候回来? ”
结果是哥伦布什么也发现不了。
然后,她大发雷霆:“年三十你也不回家,啊! 这个家我看你干脆别要了。”——那倒真会宰了他——“方方和培文、小外孙子都叫家吃饭,你倒和个什么画画的下馆子去了。”她说到画画的那种口气,活像说到一盘烧坏了的牛肉,或是一段不称心的衣料。
“我在哪儿吃饭的自由还是有吧。”郑子云懒懒地应着,根本不听电话那边还在喷射着的岩浆或是炮弹,“咔嗒”一声把话筒放到叉簧上。
听见大女婿回家,他更不要回家了,他讨厌那位“门当户对”的亲家。那是夏竹筠的乘龙快婿,浑身上下也自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让郑子云想起进城以前,他在农村常见的、身上冒着小磨香油味儿的小商贩。
让他们那一伙冒着小磨香油味儿的人一起热闹去吧,只是苦了圆圆。郑子云后悔没把圆圆招呼出来,可他懒得再打电话,再听那火山爆发的声音。只有圆圆才是牵系他和那个家的惟一纽带。
那窄小的死胡同,就连极精巧的“丰田”车也没有转身的余地,司机老杨是把车倒着开进去的。
那小小的四合院,原来也许是个独门独户。长着北京人爱种的枣树、柿树、茉莉、月季……曾经是温馨、宁静的。但不知从什么年月起,搬进了许多人家。家家的小厨房,像雨后林子里突然长出来的蘑菇,又像河堤上伸向河床的护堤基石,往小院当中延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