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什么味道全有:醋熘白菜,葱花烙饼,油煎带鱼……什么声音也全有:两口子吵架,婴儿啼哭,收音机放到最大音量,河北梆子,慷慨激昂。从这音量可以猜出,开收音机的人,准是个耳朵挺背又在剁肉馅的老奶奶。她们大清早一睁开眼就会把收音机拧开,从早到晚,就这么哇啦哇啦地响着。别管是播送《天鹅湖》,还是《资本论》浅释,或是《说岳全传》……其实她们一个字,一个音符也没听进去。
画家的画室,竟在一九七六年地震时搭下的防震棚里。矮小、阴冷。夏天恐怕还会酷热难当,墙上还会潮得把糊的那层报纸洇湿。身材高大的画家不得不拱背站立着。可是,只要往案子上那画了半截的,以及墙上挂着的那些画瞧上一眼,人就会忘记这小屋、小院里的气味和嘈杂。郑子云不由得想,中国的知识分子,大概是顶“物美价廉”的了。他痴痴地站在那小屋里,想起自己部里的那些技术人员,还有工厂里的那些工人群众,又很快地修订了自己的想法,不,中国的老百姓,可以说是顶“物美价廉”的了。
在汽车上,画家忽然冒出一句:“解放这三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部长——”
郑子云打断他:“副部长。”
“就连个副局长,也没到我家里来过。不过您可别以为我是那种受宠若惊的小人,我看重的并不是您的官衔,而是您对我的事业的理解,您那种待人处世的精神。”画家说得很快,而且还带着一种气汹汹的样子握着车门上的手柄,好像时刻准备着,只要郑子云有一点误解,他便会立刻打开车门,跳出汽车。
郑子云并不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拍了,拍画家放在车座上的手背。
郑子云感慨。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有时却是那么容易沟通,而朝夕相处了多少年的人,却是那么的隔膜。这大概只能从气质是否相通去找原因。郑子云又想起了圆圆、夏竹筠、田守诚……突然,叶知秋那张其丑无比的面庞在眼前闪现。
在周围一片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声中,他们显得太斯文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吮着杯中的茅台,静静地、慢慢地嚼着。老了,牙齿不那么好,胃口也不那么好了。烟吸得倒不少,话说得也很多。。右边的一桌,几个年轻人喝得红头胀脸,一个劲儿地嚷着:“七个巧呀! ,,”六六顺呀! “
“五魁首呀! ”
“八匹马呀! ”
“全! ”
“宝! ”
不管不顾,闹得整个餐厅里的人都不安生。服务员不得不过去对他们进行干预。
画家皱着眉头:“中国人总是把吃饭的气氛搞得很热闹。”
郑子云环顾四周:“这个餐厅里,就数咱们两个人年纪大了,全是年轻人。也难怪,好像下饭馆、喝酒,是他们业余时间里惟一的消遣。不然干什么呢? 他们正是精力过剩的时候。跳舞? 不行。
好笑,五十年代跳舞盛行的时候,也没跳出多少流氓来嘛。文化生活又不够丰富。旅游? 又没那个经济条件……我倒是同情他们,可是爱莫能助。关键在于我们要创造一个可以发挥他们精力的正常渠道。“
画家感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