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四人帮”的逻辑是:我说你写的是毒草,就是毒草;我说你是“黑帮”,你就是“黑帮”。但是,历史和客观现实,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违犯这铁的法则,谁就碰得头破血流,不管他地位多高,权势多大。
在解放初期,一本书印近百万册,比较少见。由此可知,群众并不厌弃它。可是一九五九年以后,这本书不叫印了。不叫印了就通知一下作者吧,不。作者无权过问,也不敢过问。到了一九六三年后半年,我在乡村“社教”,听说有人下令叫烧毁这本书。要烧毁,通知一下作者好不好?不通知。不仅当时不通知,就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人通知我一声!最近,为了写这篇“后记”,我才费了一番功夫,请别的同志查出这样两份文件。现抄录如下:
文化部1963年9月2日〈63〉文出密字第1394号通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说《保卫延安》(杜鹏程著)应立即停售和停止借阅。……立即遵照执行……
隔了不久,又急忙发出另一通知:
文化部〈64〉文群密字291号补充通知:……关于《保卫延安》一书……就地销毁,……不必封存。……立即遵照办理。
一声令下,烟火冲天;有的地方还派了保卫工作人员“监烧”,直到看到烧为灰烬为止,生怕有“胆大妄为之徒”,偷走一本,从而谬种流传,祸延子孙后代!
长夜深思:“焚书”是古已有之的,然而它在我们今天重演,这表明了什么呢?它表明中国人民灾难深重!后来我们大家经历的事实,不是极其惨痛地证明了这种看法吗?
当时,书是悄悄“销毁”了,可是并没有找什么麻烦。这也算是“宽大”吧!可是,一九六六年以后,那就大祸临头了!抄家、批斗、游街、示众、蹲牛棚、劳动改造……专政方式,名目繁多。早年,戴过“八路”和“解放”的臂章的胳膊上,现在换了一块白布,上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早年浴血奋战的地方,现在成了自己被侮辱“示众”的场所。不明真相的青少年向我们吐唾沫,抛石头,而我们纵然有多少错误与弱点,但确是为了使他们能过人的生活,而含辛茹苦地战斗在这个世界上!说我因为写此书而“发了财”,其实《保卫延安》的稿费的百分之九十,交了党费和捐献给国家。吃每一顿饭,都要站在毛主席像下“请罪”,在恶声辱骂中,夹着碗,低着头,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人家规定好的“请罪词”……在生活的舞台上,我真是扮演了不少角色呵!
但是,这还只是在一个城市或一个省的范围里闹腾。紧接着,当时由“四人帮”控制的舆论阵地《人民日报》,于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十九日,不惜花费一个整版的篇幅刊出了那篇大作——《〈保卫延安〉——利用小说反党的活标本》。一支毒箭便是号令,接着就万箭齐发。对这部作品长达数年之久的全国范围的大规模残酷围剿开始了。
从那时起,我的处境空前恶劣起来了,加在我身上的各种折磨手段也升级了。在长时期的摧残下,我的身心几乎到了被摧毁的程度……
更可悲的是,当年我在的部队的领导同志和战友,特别是在边疆工作的同志,有许多人为此受到冲击、审查、拷打,没完没了。他们流血牺牲为创建这个国家作出了贡献,因此就“罪该万死”吗?有的读者,和我素不相识,只是由于曾经赞扬过这本书,也受到迫害或者被投到监狱。株连之广,为害之烈,比起封建社会的残酷的“文字狱”,来,毫不逊色!围剿的黑文,用的全是林彪、“四人帮”帽子工厂的破烂货和法西斯棍棒,不顾事实,不讲道理。你明明是在歌颂毛主席,他却硬说你“恶毒攻击毛主席”;你明明是要表现彭德怀将军如何忠实执行党的军事路线,他却硬说你“为彭德怀篡党夺权作吹鼓手”;你明明是在歌颂人民和人民战士,他却硬说你“宣扬资产阶级军事路线,丑化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你明明是歌颂伟大的人民战争,他硬要说你“宣扬战争恐怖论”,等等。这些颠倒是非的污蔑,用不着一一批驳,有这部书在,读者自有明断。
在“四人帮”一手遮天的时候,我曾痛苦地想过一个问题:一本书,几年前,报纸上说它如何好,几年后,还是同样的报纸,却又说它如何如何十恶不赦;那么,后代人看到这些互相矛盾的文字记载,将作何感想呢?这使我感受到:不仅仅是文学作品,就是历史的以及其它记述人类生活的书籍,在某一时期中,可以用强权和欺诈的手段,在冠冕堂皇的外衣下,塞满歪曲历史和生活的肮脏东西,但是人民总是厌弃这类东西的。在他们心里不容抹煞地存在着另一本书——在那里历史和生活保持着它本来面目……这甚至只是一本无文字可考的书,然而,我们要阅读的,正是这本印在人民心上的书。无数激动人心的事实告诉我们:人民群众对真理与谎言、正义与邪恶、以及对是非功过的分辨,最有力、最公平、最不可抗拒。人们该怎么想,还怎么想;该怎么说,还怎么说;该看什么书,还是照看不误。因为人民不可能永远被蒙蔽,而从根本上说,这恰恰使他们的分辨力得到了锻炼,得到了加强,这也是时代给我们的伟大赐予!也正因为看到了这种“赐予”,我们的心才没有被摧毁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