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隔了书房的玻璃窗户,在里面望着,倒老大不过意。觉得父亲受着累,自己可太安逸了,于是走出来要替父亲代理这浇花的工作。他身上穿了一件淡青竹布长衫,已是有五六成旧,辫子未梳,有一仔头发,披在脸上。他那雪白的圆脸子,现在尖出一个下颏来了,两只大眼睛,落下两个沉坑去。太阳西斜了,光都是金黄色,照在小秋身上,更显得他是那样单怯怯的。
秋圃偶然回过头来,倒是一怔,拿了一木勺子臭豆子水,不免向他望着呆了。那木勺子里的水,斜着流了出来,倒溅了他满裤脚。于是将木勺子掷在瓦缸里,走向前来问道:“你难道真有病了吗?为什么这样的憔悴?”小秋垂着手笑道:“大概是睡着刚起来的缘故吧?”秋圃道:“你整天的在书房里看书睡觉,那也是不对。这个时候,夕阳将下,你就在这河边下散步散步,过了几天,再作计较。”小秋笑道:“我看爸爸浇花,浇出一身
的汗来,我想来替代一下。”
秋圃摇头道:“这个你不用管。你不要看我浇出一身汗来,我的乐趣,也就在其中。行孝不在这一点上说,你去吧。”说着,用手向外面一挥。小秋的心里,本来也极是难受,既是父亲有话,让到外面去走走,可也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盛意。于是用手摸摸头发,走出篱笆门来。
几天不见天日,突然走到外面来,眼界太宽,只看那西边的太阳,在红色和金黄色的云彩上斜照着。那赣江里一江清水,斜倒着一道金黄色的影子,由粗而细,仿佛是一座活动的黄金塔,在水里晃动着。江的两边,一望不尽的桔柚林,在开了花之后,那树叶子由嫩绿而变到苍绿,就格外是绿油油的了。江水和斜阳上下衬托着,在远远的地方,水面上飘出三片白布船帆,非常地好看。顺了江岸慢慢地向下游走去。
这里是沿江的一条大路,平坦好走,在屋子里闷久了的人,倒觉得出来走走,还要舒服些。约莫走了有百十
来步路,忽然看到一样东西,倒不由得他不愕然一下。就是在桔子林里面,伸出一个小小的宝塔尖顶来。这个宝塔,其实不是建筑在树林子里,因为江岸到了这里,恰好转个弯,大路由树林这边,经过岸角,转到树林那边去。那宝塔原是在江岸上的,隔了树林看着,仿佛塔尖是由树里伸出来了。
这塔下就是到永泰镇去的渡船码
头,小秋初次游历,是在这里遇到春华的。他每次看到这塔,心里就想着,初次遇到春华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想不到那样匆匆一面,以后就牢牢地记在心里。记在心里也不算奇,居然有了一段姻缘在内了。这可见得人生的遇合,实在难说的。所以这个塔尖,对他的印象,那是非常之好,他还想到有一天能够和春华同到这里来,必得把这话说破。可是今天看到这塔尖情形大变了。觉得那天要不遇到她,以后到学堂里去和她同学,就不会怎样的留心,只要那个时候不留心,两个人或者就不会有什么纠葛的了。
这样地想着,走到那林子外岸边上背了手向河里望着。在河边上恰是到了一只渡船,船上的人提筐携担,大叫小唤,纷纷地向岸上走,仿佛又是当日初遇春华的那番情景。直待全船的人都走光了,撑渡船的人,索性将渡船上的锚,向沙滩上抛下去,铁链子哗啦啦一番响。太阳已没有了力量,倒在地上的人影子,渐渐地模糊。两个撑渡的人。一个年壮的上了岸,向到街的大路上走去。一个年老的人,展开了笠篷,人缩到篷底下去。立刻全渡口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是那微微的江风,吹着水打在有芦苇的岸线上,啪啪作响。
小秋的心里,本来不大受用,看到这幽凄的景致,心里那番凄凉的意味,简直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先对江里望望,然后又走到大堤上向往姚家村去的那条大路上也望望。心里想着,那封信送到先生那里去,已经有三天之久了,先生纵然不会回家去说这话,可是春华不得我一点消息,必定托五嫂子展转到学堂里来打听。在姚狗子口里,自然会知道我是害了病,三天没有到学堂里去。她那关在屋子里,整天不出房门一步的人,大概比我的心事,还要多上几倍。由我这几天烦闷得快要生病的情形看起来,恐怕她,早是病得不能起床了。心里想着,向西北角望去,在极远极远的绿树影丛子里面,有一道直的青烟,冲到了半空,在形势上估量着,那个出烟的地方,大概就是姚家村。更进一步,说不定那青烟就是春华家里烧出来的呢。我在这里,向她家里远远地看望着,不晓得她这时是如何的情景呢?小秋只管向西北角上看去,渐渐的以至于看不见。回转头来,却有一星亮光在河岸底下出现,正是那停泊的渡船上,已经点上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