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圃始而看到他儿子作了许多艳体诗,本来已是怒由心起。后来将诗看过一遍,觉得很有几分诗味,舍短取长,也有可以嘉许的地方。他现在听到小秋回家来了,心里念着,这倒要问个所以然,本来想在未吃饭之前,就要先问小秋几句话。及至走到堂屋里来,只见小秋带了两个小兄弟,垂手站立,只等父母来吃饭。他心里又念着,这小子总算知礼,看他那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手脸洗得干干净净的,可不是个英俊少年吗?心里有点喜欢了,只是对儿子们注视了两次,就想到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吧,何必在饭前说了,惹得孩子们害怕,又不敢吃饭,于是他忍住了气,悄悄地坐下来吃饭。
李太太虽然很觉奇怪,可是心里也就想着,但愿他暂时不发作,等他气平一点,那么,孩子受的责罚,也就要轻些。于是他十分的沉住了气,静静地吃饭。这餐饭,大家不说话,倒是筷子碗相碰的响声,清脆入耳。刚是饭要吃完,座船上来了个划子,垂手站立着道:“吴师爷请。”秋圃对公事是很认真的人,这就立刻放了碗,向女仆要了一把手巾擦着脸,将漱口水含在嘴里,一面咕嘟着,一面就向前走。
李太太眼看着秋圃出了屏风门,这才回过脸来,正色向小秋道:“你在学堂里怎样的不规规矩矩念书?”李太太突然地问出了这句话来,小秋倒有些莫名其妙,放下了筷子碗,向母亲望着。李太太道:“难道你不明白我说的话吗?你自己在学堂里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总应该知道。”
李太太说了这句话,比较地是露一点痕迹,小秋两腮上立刻红透着,红到耳朵后面去。站到椅子外面去,没有敢作声。李太太也吃完了饭,站起来了,因道:“你作的那几首诗,你老子已经看到了,他很生气,本来你回家来了,他就要问你的所以然,因为我极力的阻拦着,说是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等没有人的时候再问。现在,你说。”
李太太说着,又回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小秋垂了头,低声答道:“我并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李太太道:“那么,你那几首诗为什么作的?”小秋顿了一顿,才道:“那是和一个姓屈的同学,闹着玩的。”李太太喝道:“胡说!你这些话能够骗我,还能骗你的老子吗?我是看你这样人长人大,停会挨了你父亲的板子,倒是怪难为情的,所以我就先要问出一个根底来,好替你遮盖一二。不想你在我面前就先要撒谎!回头你父亲来问你的话,你也是说和朋友闹着玩的吗?”
小秋不敢辩论了,只是呆呆地站着。李太太道:“你自己去想想吧,还是说出来的好呢,不说出来的好呢?我可没有许多工夫和你生闲气。”说着,她自己进房洗脸去了。
小秋又呆站了一会儿,觉得母亲一番话,倒完全是庇护自己的意思,似乎要体谅慈母这番心事,把话来告诉她。那么,真个父亲要来责罚自己的时候,也许母亲可以替自己解释的。只是这样的事,怎好向母亲开口去说呢?自己站在堂屋里踌躇了一会子,这就踱到书房里去。看那书桌上时,并没有什么稿件,拉拉抽屉,依然是锁着。心想,抽屉并没有打开,如何那诗稿会让父亲看到了呢?在身上掏出钥匙,将抽屉开了,这才相信诗稿是让父亲看到了,因为那是两张朱丝格子,自己折叠得好好的,放在上面,现在散开了,而且将一本书压着。扶住抽屉,呆想了一阵,父亲何以还是很当心地收下来了呢?是了,他必是怕这稿子会落到别人的眼睛里去。由这一件小事上看到,父亲是不愿张扬的,也许就为了在这不愿张扬上,可以免办我的罪。那么,绝对不能瞒着母亲,说了实话,也好让她庇护的时候,有理可说。这样想着,那是对了,于是洗过了手脸,牵牵衣襟踱向母亲屋子里来。
李太太正捧了水烟袋,在坐着抽烟,虽看到他进了门,也不怎样的理会,自去吸她的烟。在母亲未曾问话以前,小秋又不好意思先开口说什么,所以他也只好是默默地垂手站立着。李太太抽过了三四袋水烟,才抬起头来望着他,因道:“你进来做什么?别让我看了你更是生气。”
小秋道:“妈不是要问我的话吗?”李太太道:“我问过你,你只同我撒谎,我还问什么?”小秋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在书房里仔细想了一想,妈说得很是。但是我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不过……”他说话的声音,低细极了,到了这个时候,就低细得让人什么话也听不出来。李太太冷笑一声道:“哼!你也知道难为情,有话说不出来呀。我问你那个女孩子是不是你师妹呢?”
小秋低了头答应一个是字。李太太哼了一声,将水烟袋放在桌上,扑去了身上的纸煤灰,问道:“她不是和你在一块读书的吗?”小秋道:“现在不读书了。”李太太道:“哦!现在不读书了,就为的这个,你作那臭诗。你不知道先生很看得起你吗?为什么你和师妹认识?”